报一个既体面又保守的数字

    活了30年，原本以为对春节应该习以为常，因为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几年前，过年吃着大餐喝着葡萄酒的时候，亲戚们经常质问那几句话：谈朋友了吗？结婚了吗？生小孩了吗？当时大抵是横眉冷对千夫指，回到家才小肚鸡肠难罢休。

    如今人生一切世俗功课都已完成，理论上讲，本人已经没有任何谈资，已经可以从斗争的前线顺利撤回吃喝大后方。然而事实远非如此，亲戚们的关心永远都是血浓于水，不说不甘心。

    当你结了婚生了孩子，问题的核心开始更加实际化。我的大舅妈问：像你这样在电脑上弄弄，一年能赚多少？小姑跟着关心：对啊，你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仿佛过年过节提这样的问题理所应当，一年了，总要有个收入总结，让亲戚们知道你到底活得怎么样。

    虽说谈钱伤感情，但是在这种时候，收入就好像村上两位老汉相遇，互相拉家常：你家几只羊？我家20只，还有两只快生啦。另一个回：你家好年景，我家才15只，今年还添了头猪，养起来可够累。

    老汉们丝毫不觉得家庭财产属于隐私，正如我的三姑六婆们并没意识到收入问题让我有点难堪。自由撰稿人这个行当在几年前，还被她们认为是不务正业专业啃老，常劝我去找个正经工作干干。大概因为这几年看我过得好像没有落魄到四处跟人借钱的程度，终于好奇问起了收入。

    于是在某个亲戚家，我心情大好地报了数，姑婆们纷纷表示，蛮好嘛，可以弄这么多。看到我妈着急得跟我使眼色，才发现有点儿不对。当有人问到开宝马拎名牌包的女儿赚多少时，某姑婆摇摇头说：她有什么钱，每个月根本赚不了多少。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居然说了实话，看看人家有钱人多么低调，嘴里根本打听不到一句实话。事后我母亲埋怨我，哪里有实话实说的，人家肯定以为你还打了三折。

    换了一家亲戚，再遇到收入问题，我谦虚谨慎：两三千吧。心想这下总够低调了，没想到一向以关心人出名的远房姨妈啧啧地说：赚这么少还待在家里干吗，还没车间工人赚得多呢。我母亲又跟我急了眼，说你报这么少，人家看不起你。

    我不得不认真地思索收入问题，想想该怎么报出一个既体面又保守的数字。然而想来想去，还是无解——你根本做不到跟村里的老汉一样，一五一十报出自家到底有几只羊。世界早就失去了当年的天真，我的三姑六婆们却趁着过年这种大好时机，雄心勃勃地试图寻找谈资。今天你给她报的收入，明天她将广播给所有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