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了很久德国的肘子,准备一到法兰克福就大开杀戒。但小城施泰瑙的市长对我们一行的中国人发出了邀请,要请吃德国农家乐。
我喜欢德国男人,又热情爽直又踏实勤勉。他反复邀请的那副热情劲儿,让我想到了我东北的哥们儿内蒙古的铁杆儿。开局之初,照例是把酒言欢。斯特劳市长先生高举酒杯,称颂德中友谊,赞美中国文化,把我们的心捂得暖暖的。大家眼神真是电闪雷鸣,一阵阵激烈的友谊之花绽放。
兴致来了,市长大人在热情洋溢演说的结尾说,看到跟我们一起来做客的当地华人朋友带来了家眷孩子,“来到童话小镇的都是我的客人,由我来请客吧”。
虽说是农家乐,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每人一只烤鸡一个肘子,几个香喷喷的土豆。我的馋虫被感情煽动,摇摇摆摆。
一口咬下去,哈喇子横飞。
那就是一阵暴烈的肉香,三拳两脚就能将我强悍的馋虫打倒。德国人不搞虚的,像一个壮汉上了拳击场,直接左右勾拳加上直击,对方倒地,自己下场完事。哪里有什么起承转合,哪里有中国拳法的先作揖后摆架势的过程。不像咱炖个肉都得放五香粉、肉料、葱姜之流,烤肉要提前腌制。连内蒙古、新疆烤肉都要放孜然香料。
再加上几口黑黑的德国啤酒下肚,化学反应滋啦啦地在胃里发作,感情丰富的我内里哗哗地产生电流,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德国人。
不过很快,我的胃力不从心了。心道,总说要跟国际接轨,我这个胃实在没法接,像他们这么个胡吃海塞,怕用不了多久我的消化系统就瘫痪了。日耳曼民族就是厉害,肠胃就像钢铁做的磨盘,我这个东方弱女子不是对手,热情洋溢也是需要资本的。
美好的午餐结束,市长大人非常认真地对大家说,我刚才说要请孩子们吃饭的事儿不作数了,因为老板说不能把家属那一桌的钱开在公事的发票里。
当时在座的中国人都吃惊得反应不过来。带孩子的人如数付了中午饭钱,默默离开了刚才情感激荡的饭桌。
事后,连我们这几个没带家属的人都气坏了。第一,那个农家乐馊老头怎么那么倔,把两桌的钱都开到一张发票上有那么难吗?两个桌子一个人埋单当然是一张发票。再说,市长把外国客人引到你家做客是看得起你,也太不给领导面了。将来谁还敢来你的店,你们还怎么合作呢?第二,那个市长也太不怕丢面子了。“要是我”,一个中国朋友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多开一张发票回去通融一下也就报了。或者,找其他单位帮报一下呗。另一个中国男人瞪了他一眼,腐败!要是我,就自己掏钱请这顿饭。几个钱呀至于么,特别在外国朋友面前,咱丢不起这个人!第三个中国人说,都怪他自己,开始干嘛非提出请客呢,我请不就得了,现在弄的好几个家庭要AA制,多没意思。
没错,对于中国人来说,什么事一提钱就俗了。为孩子家属掏钱的都不是为几百元肉痛难耐的人,但掏这个动作和前因后果,让人非常不爽。
我本来兴奋的胃,几乎停止蠕动,这香喷喷的一餐饭,一下子就变得如同嚼蜡了。
除了面子问题,德国人也应该讲诚信呀,你一个市长答应的事,一扭脸就否了,投资环境也太差了吧。
这以后,我又遇到了很多德国人的“轴”。
在乌泊塔的一家门脸平淡无奇的咖啡馆门口,有个华人女子悄悄告诉我,听说当年希特勒就在这里与戈贝尔他们谈论政治策划活动。
我奇怪地看着她,干嘛偷偷摸摸跟我说。也奇怪地打量这个门脸,为什么不用希特勒的概念招徕客人?
后来才发现,希特勒对于德国普通人来说,是个不能提的词。
跟电气工程师老沃套近乎,我说大学时代最爱看的书是《第三帝国的兴亡》,工作后又读过好多遍。其中希特勒建立的少年训练营对今天的中国教育很有借鉴意义,云云。
也许我的英语很不好,开始老沃没反应,但越到后来他的脸色越阴沉。对我说:“希特勒给世界人民带来了巨大伤害,给德国人留下了深刻的战争伤痛。”
外交辞令外交辞令,我心里叹息他一直不够信任外国人。说,希特勒挺了不起的,横扫半个世界,就像成吉思汗就像拿破仑、叶卡捷琳娜二世。而且他对穷人关心,二战前他组织开发了大众汽车还修了欧洲第一条公路。老沃更认真了,严肃地告诉我,德国人民不能原谅希特勒。
又碰到了好几个德国人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希特勒喝过咖啡的地方如此低调无人关注,德国人用了几十年在“去希特勒化”。
而日本人就不会像他们那么否定历史,所以靖国鬼社才那么兴旺。同样是战败国,文化不同差异好大。
在日本吃饭,我总感叹,同样是东方文化,日本人比咱重视细腻的美。那些和食,排放整齐色彩搭配雅致,盛装它们的碗碟巧夺天工。那些器物的花色形状,就像从心底流出来的,又比想象更加高妙,古朴到令人心碎,明丽得令人惊艳。
看过《菊花与刀》以后,能知道日本人的两面性,而用过日本人的餐具后,你能明白菊花的极致为什么是刀。求美到了无以复加,所以美到了自虐,美到了自残,美到了变态。
中国人的好处在于幅员辽阔,咱也有象牙筷子金银碗,但同时有游牧民族豪放做派。在很多想不开之后,还有宽容与开朗。
这么一将心比心,我倒是觉得德国人的死脑筋很可爱了。
中国人爱面子,西方人爱里子。中国人说“对不对”西方人说“值不值”。中国人重情感情义西方人重逻辑推理。在逻辑面前,人的情绪面子轻如鹅毛。
那位斯特劳市长把这个官爵就当一个职业,我替城市当外交官,可以出席仪式鼓掌发表演说,但不意味着,我要为此搭上自己私人的东西。
如果中国的官员像德国市长那么抠门儿,那么公私分明,我们的财政能多干多少事啊。如果中国的饭馆老板都能像那个馊老头那么“一根筋”,可以减少多少公费支出呢?
德国农家乐让我品到了前所未有的味道,以致让这次经历的回味压住了喷香可人的肘子味道。虽然猪肘子很香,烤鸡很天然美味,却因上面附着了我沉沉的思考而渐渐苍白。
其实不仅是官员,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不也经常干一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儿?我们否定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的自己,都说钱是王八蛋却觉得它长得真好看。我们总说羡慕欧洲人不卑不亢不慌不忙的生活,好像我们的未来就是要争取这样。
可是,经过欧洲的购物村,我们还是像疯子一样在抢,要范思哲、巴宝瑞、爱马仕还是CK、兰蔻,凡此种种,不都是这面子嘛?人家穿戴可是不讲牌子的。
时过境迁,思考日多,德国农家乐的不快渐渐褪去,我和我的朋友们又开始想念那个市长那个老板了。中国人的好就在这里,虽然很要面子,但不钻牛角尖;看待自己的历史会很尖刻,也会有很多的大度和宽容。希望我的德国朋友们能从激烈的否定中走出来,承认历史的错,也能真心接受它的另一张脸。
堵力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