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记得住乡愁”成为一句流行语。在大规模推行城镇化的同时,如何留住乡村肌理,如何传承民间的记忆,对于规划者和普通人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联想到最近另一句流行语“时间去哪儿了”,我们更可以真切感受到整个社会的一种焦虑,一种在巨大时代变革和急速生活节奏中难以寻找稳定心灵的焦虑。
无论是“记得住乡愁”还是“时间去哪儿了”,都在表达一种心理,即对变化的不安和对未来的不确定。只不过,前者指向空间的转换,后者则指向时间的流逝。或者说,前者的目的是回到家乡,后者的目的是回到过去。
乡愁和怀旧诉说的是同一件事,在英文表达中可以明确体现出来。英文单词Nostalgia是乡愁、怀旧的意思,这个单词由两个希腊语词根构成,nostos对应“家乡”,而algia对应“怀念”。但希腊语的词根并不意味源自希腊。实际上,这个词是瑞士的医生侯佛(Hofer)在其1688年的一篇医学论文中创造出来的。为什么是医学论文?因为当时人们普遍认为,乡愁、怀旧是一种疾病,必须通过医学的方式进行治疗。
这种认识并非毫无缘由,当时欧洲大陆大小战争很多,许多士兵由于思念家乡,无法集中精力在前线对抗敌人,大大影响战斗力。因此,这种乡愁病,成为医生们研究的对象。
300多年过去,乡愁早已不是一种病,甚至成为诗人和哲学家们表达自己浪漫情怀的一种方式。乡愁也不仅停留在空间维度,更扩展到了时间维度上。撰写《怀旧的未来》一书的俄裔美籍学者博伊姆(Boym)说: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加速,导致人们越发怀念过往的慢节奏生活,以及越发怀念并需要社会的内聚力和传统。社会学家戴维斯(Davis)也认为,在充满不确定的变动和断裂的过程中追寻一种稳定与持续的力量,是人们怀旧的主要动力。
因此,我们已经更清晰地认识到事情的本源所在:乡愁、怀旧行为本身不是疾病,导致人们乡愁、怀旧的大环境,才是需要思索的对象。我们是否太强调发展的价值,而忽略了无序发展所带来的人们心理认同的紧张?我们是否太过描述都市水泥森林的繁华,而忽视了正在迅速消失的原乡传统?也正是在这种反思和质疑声中,“记得住乡愁”能够迅速占领舆论高地,“时间去哪儿了”能够迅速引发社会的共鸣。
虽然这种乡愁、怀旧的力量是我们所需要的,但我认为,如果对这种力量使用过度,也会导致负面结果。一个人的nostalgia虽然不是病症,但一个社会过于沉迷于nostalgia,是一种社会的病态。
对乡愁、怀旧处理不当会导致两种极端的行为。按照博伊姆的分类,怀旧分为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修复型的怀旧者认为旧的时代好于当下,所以要回到过去。这种类型的人走到极端,便是要对已经因种种原因废弃或消失的古迹进行复原。我们已经看到太多以崇古为名大肆修建仿古建筑的例证,但是,“乡愁”不是这样记住的。
反思型的怀旧听起来理性一些,这类人更强调对旧的“怀”,不追求回到过去,而是追求一种怀念过去的徘徊感:“在废墟上徘徊,在时间和历史的斑斑锈迹上、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的梦境中徘徊。”但反思型怀旧走到极致,便是对历史的滥用,使整个社会弥散着一种失落和挫败感。这类人会走向进步的对立面,将任何合理的变化和发展都视为敌人。他们不需要回到过去,他们索要的是将时间停止,将时间凝固。
“记得住乡愁”,犹如开启了一扇大门,让我们看到了社会变迁大潮中,未来具有了更丰富的可能性。但是,只有当故乡成为回不去的过往,人们才会为乡所愁。从这个角度而言,“记得住乡愁”存在着语病。因为乡愁是一种怀念故乡的情感,我们要留住的不是这种情感。我们的目标不是在城市面对故乡的寥落捶胸顿足,而是积极留住故乡文化脉络中的美好。
所谓“时间去哪儿了”更是如此,时间既无法回溯,也无法停驻。浪漫主义的怀旧情结可以存在于诗歌和哲学之中。但是,当怀旧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那种浪漫的忧伤便不再美丽。适应变化是人应具备的素质,否则就如博伊姆所说:“对于家乡的思念收缩成为对于个人自己童年的思念。与其说是对于进步缺乏适应,不如说是‘对于成年人生活的某种不适应’。”
燕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