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钱钟书先生自我调侃的那般,假如你吃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又何必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可很多人还是不依不饶,非得看看“下蛋的鸡”。我算得上是个“倔强”的读者,每遇好书,总想多了解作者,虽不至于去打扰“母鸡”,但绝对会去“鸡窝”溜达一圈,想知道到底是哪番风貌,才能生养出这般风流人物。
去年,《文学回忆录》大卖,大概许多非文学青年都籍此知道了木心。迎着首届“乌镇戏剧节”,我特地去了趟乌镇,一为观戏,二为读书。乌镇是木心的故乡,也是他终老的地方,寄寓在这黑瓦白墙间,也许才是他颠沛一生的最好归宿。
去的那几天,正直春夏之交,凉风些许,细雨点滴。我背着书包在东栅西栅的老街间穿行,每一个抬头都能遇见历史——那些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蒙着烟雨风尘。突然想起《文学回忆录》里提及的窗檽,一段在异国时木心聊以慰藉的“朽木”,成了陪伴他走完人生的牵念,因为这是他故家唯一的遗物。出去旅行,我不好去游人众多的景点,倒喜欢寻常的巷陌,一步一步地踏在青石板上,走过石阶拱桥,恍然心领:七八十年前,就是在这个氤氲的水乡,还是个小男孩的木心,开始在家里阅读文学,想象世界。一如捧着《文学回忆录》的我,坐在乌镇水剧场的台阶上,想象着木心眼中故国家园。
清晨,我从临河民宿的二楼,推窗下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正如木心自言:这便是他的文风。去过乌镇,才能理解为何木心的文字里,带着临窗剪烛的线装幽趣,也有炉边冥想的烫金智慧;故园文气加之异国漂泊,让他的衣襟袖口沾着苏曼殊的泪痕,呢帽风衣却染着海明威的猎烟;笑谈中遮不住劫后故国山河的几许皱纹,而留美岁月浸染的超逸则渗出了洒脱与沉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相信是生养之地,培育了一个人感知文字的气质。我看木心,看到的是南国文人恰似水乡的缱绻;我游乌镇,游历的是木心文字里不起水花的涟漪。就如有一段时间,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被大肆传阅,我一位嘉兴的好友笑称,“只有嘉兴才生的出这样细腻的男人,文字任性得都快称得上矫揉。”后来,我去了趟嘉兴,感知到南湖那漫渺的水汽,恍然能体会到宋清如收到情书的感觉——湿润、甜腻、不可弃。
朱生豪是莎士比亚作品的译者,我自不怀疑其词句功力,可能将莎翁的浪漫与残酷翻译殆尽,我想他必是个敏感如“豌豆公主”的人,这样才能把文字幻化成任性、娇弱、严苛、残忍等万般情绪。就像我那位朋友,动辄流泪,为己为他,为人为事。“大概是从小吸了太多的水汽,总觉得这泪水流不完。”
后来,不论我存心还是无意,总是能读一次书,行一次路,去探寻作者生养地的气质,看看是何种土壤,育养了这些风格各异的文字。在路上,我把作者当成一道风景,一边咂摸着文字,一边体味着他们的故园:我去无锡看钱钟书的狡黠幽默;去凤凰感受沈从文淡然里的忧伤;去徽州察觉胡适的规矩谨慎……作者就是书之外的风景,唯有看见懂得,才能在这文字里怡然自得。
最近,我去得最远的地方是西北,看着沿途漫山遍野的草地和牛羊,不带杂质的云海天空,我特别能理解李娟在《我的阿勒泰》里的文字:简单、纯粹、不添修饰。后来,车子抛锚,一行人下车步行,远远看见祁连山脉下,云谲波诡,连绵不绝。“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木心《杰克逊高地》这首诗中的几句,恰能述说我当时的心情:看见好书,看见美景,“诚觉世事尽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