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我屡屡从一个朋友那里,接到一项无聊的任务。
他正处于婚恋准备期,常常要去相亲和见网友。每次见人,他都提前告诉我约会的时间,我则需要在他们见面后十五分钟,打个电话给他,打通了之后不用说话,只听他演独角戏。如果对方还不错,他就装作接到朋友聚会的请求,并表示自己来不了。如果对方没能入他法眼,他就装作是接到领导要求加班的命令,一惊一乍表示马上赶来,然后做出深藏功与名之状,淡然脱身。终于有一次,他得到了报应,约会才五分钟,倒是对方先接到了电话,然后声称要加班,迅速离去,把目瞪口呆的他留在原地。
这时代,每个人都在设法抢先离开,而且是毫发无损地离开。
所以,“速度”成了感情的重要特征。一方面,时代的转速太快,整个世界给出的选择太多,让我们已经习惯了一种“游乐园速度”: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游乐点,而每个游乐项目,每个“购买点”,都得在短时间内攫取参与者的身心,得快,得迅速获得效果。对待感情,也是如此,社交网络给出了无数感情的机遇,我们马不停蹄奔向下一段爱情、下一段欲望,每段爱情,如果没能在五分钟内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就得迅速切换到下一段。一切都得快、浅、有效,但求曾经拥有,以便于奔向下一个目标,以便尽可能多地占有那些机遇。
另一方面,我们怀着一种惧怕,生怕对方比自己更快、更果断。当我们给出十五分钟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只肯给出五分钟,下一次,我们也只肯给出五分钟或者更少;当我们愿意给出一年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只准备了六个月,只有暗暗加快自己从感情中脱身的速度。在这种隐蔽的较量驱使下,原本就变得快捷和廉价的感情,更是带上了加速度。速度已经变成了一种武器,只看谁抢先拿出来,就像特工们的拔枪比赛,谁晚谁吃亏。被这种隐忧照耀着,感情越来越像流沙,没有温度,没有湿度,也没有深度。
木心有首诗叫《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们对感情质量的要求,我们对生活里温度、湿度、深度、长度和厚度的要求,都和时间有关。慢下来,多用点时间,就热了,就润了,就深厚了。爱情友情,都是如此。
就像杜甫和李白。杜甫一生,给李白写了那么些炙热诗歌:“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还有:“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事实上,李杜两人,一生只见面两次,相处几个月,却忆了半辈子。固然因为他们灵犀相通,也因为,一切都得之不易。见一次面,需要长途跋涉,此后又要经历长时间的离别,天灾人祸,在去见面的路上,有的是时间去期待、想象,加深了见面的喜悦,分别之后,又有的是时间去想念、重温,加深了情谊的刻度。
那时候的爱情、友情,乃至衣食住行,无不如此,因为得之不易,因此格外深刻。这是古人“深情”、“深刻”的全部秘诀:得之不易。也是现在的我们肤浅、薄情的全部秘密:得来太容易。物质、信息、性,都因为容易得到,而失去了深深烙下印迹的可能。而一旦被卷入速度的风暴之中,就只有快、更快,一旦慢下来,就会成为输家。
似乎,也只能接受这种现实了,对于从前的慢,对于现在的快,我们无法做出简单的优劣判断,不好简单肯定或否定。但人类学家奥博格(Oberg)曾经提出过一个说法叫“文化震荡”——“由于失去我们所有熟悉的社会交流符号和信号所引起的一种心理反应”,我们可以套用这个说法,提出“情爱震荡”——由于动辄丧失熟悉的情爱信号,转去适应新的信号而引起的震荡。那种震荡,给我等肉身凡人所带来的,恐怕更多是损耗。
是时候慢下来了,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也给别人多一点时间,而且要达成共识,所有人都从增加五分钟做起,慢慢爱,慢慢体会,努力发掘一段感情中的养分,和一个人培育深厚的联系,不用速度去伤害别人,因为,速度这个武器所伤害的,并不只有别人,还有自己。
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