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江南姑娘。”我总喜欢这么说,然后一脸傲娇的神情,仿佛担心显摆得不到位。
祖父和外祖父都在浑身是劲儿的少年时,从宁波来到天津。那时候,宁波北上到天津闯生活的人挺多,年轻男孩离开故乡,投入这洪流。这一来,很多人便娶了媳妇,安家落户,繁衍生息。
所以,从基因上算,我确实是江南人。
可我出生在天津,也是实情。凡有人听说我并没在祖籍长久生活过,便笑——这算哪门子江南人。我听了不高兴,立即反驳:“从小听宁波话长大,家里保留着江南的饮食习惯,还不算江南人?”因为心属鱼米水乡,我还常要笑话北方人的粗剌剌,水米不香,海鲜不鲜,说话太糙,日子豪迈得失了滋味。
三月时因出差,我又赴了趟江南,以前虽也常去,但这次不同——以前同自家人一起返乡探亲,这次跟同行们一处公干。于是,我觉得自己可算半个地主,隐约萌生了要给大家科普江南生活风貌的念头。
在酒店和我同住的姑娘来自内蒙古,极不适应江南潮湿的天气。出差头一天就赶上春雨,湿气更增,姑娘抱怨骨节酸疼。我俩洗漱完,坐在各自的床头聊天,她讲内蒙古广袤的草原,鲜美的牛羊肉;我则说我了解的江南,它潮湿绵长的雨季,它侬侬细软的日子。
“我其实是江南人。”当姑娘问我为何知晓江南的风土人情,我这样说。我没告诉她,其实,从颇暖的天津忽然进入江南湿漉漉的空气里,我的膝头也丝丝拉拉地酸涩着。聊着聊着,姑娘不知不觉在湿气中睡着。夜很静,空调里的暖风停停转转,还有窗外坠落的细雨声,搅得我无法入眠。我把头往被子里钻,身子团了又团,仿佛这样能把热气簇在一起。之前还跟姑娘说“不择席”的我,就这样半梦半醒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勉强睡了两个小时。
转天雨停了,我们利用上午的空档去不远处的乌镇逛一逛。
雨后的江南空气仍旧黏腻,让人感觉从里到外的不爽利。同行都叹天气太潮,我只笑不敢抱怨,谁让我是江南人,早该习惯才对。
乌镇这日很清静。从西栅一遭走下来,大家坐进餐馆吃中饭,除了我大约都没吃饱。江南鲜笋咸肉、乌镇炖羊肉、清蒸白水鱼、雪菜黄鱼鲞……这些味道清淡的江南菜,着实不合大家的胃口。席间有人研究菜式,又焕发了我的讲解欲望,给大伙说起我的江南。
下午返回开会,会议室朝阴面,外面太阳已出,天气渐暖,但室内仍旧阴冷。我拿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喝一口,冷水穿肠落肚时仿若冰块。我从头到脚一个激灵。会议结束,站起身时我才发觉,腿脚已麻。忽然想起去年四月初,到宁波探亲,在屋里久坐,也是这样的感觉。当时,只以为是我贪冷的缘故,现在才知,其实是在北方呆得太久,身体早被寒日里的暖气宠坏,已不能像真正的江南人那般适应这里的潮冷。
这时候,我竟发现,自己有些想家——天津那个家。
晚餐还是江南家常菜,挺丰盛,我照旧吃得欢,大家照旧猜不透菜中的玄妙,但我却没了尽地主之谊的兴头。
第三天中午,出差结束,跟小伙伴们在机场告别后,我独自一人坐上了返津的飞机。回家后,连行李也没收拾,我便钻了自家的被子。一点没有潮味,还能闻见暖暖的太阳香,真好。
晚上,家人回来便发现我有些不一样。以前,“故乡”归来后我总很兴奋,这次我却精神萎靡。
“出差累了?”
“不累。”我顿了顿,“只是有些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