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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5月23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食指大动

大隐隐于西湖

堵力文并摄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5月23日   12 版)

    不点龙井虾仁,就相当于没来杭州。

    爱吃肉的我每嚼大虾仁,如入肥美之境,肉香层层叠叠奔涌而至,快到腻的时辰,它却用绿茶的回甘刹车了。爱看穿晚礼服的姑娘,但如果她上面袒胸露背,下头又是超短,便深感没了女性羞涩的风情,像是一块赤裸裸的虾段。绿茶的味道就像一层轻纱,淡淡抹过,又让下面起伏些春情荡漾的诱惑,增了万种风情。

    肥腻与清淡、暴露与隐藏,是分寸也是艺术。

    这次我吃龙井虾仁的馆子隐藏在杨梅岭的顶上,是个独栋小楼。周围白墙灰瓦的小村错落、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竹啸松吟阵阵,人迹稀少。不过这个对我们外地人来说籍籍无名的杨梅岭离喧嚣的西湖也就几站地。

    大隐隐于市,年轻时认定的在世大隐士是金庸。多年以后,总感觉,我们这些六零七零后被应试教育祸害,被急速功利折磨,尚没有完全跌入恶趣,其原因,是心中有个角落是武侠世界。是金庸纵横的思绪带着我们一时西湖一会儿华山,天上大鹏山中巨蟒,爱恨情仇生死契阔,算是给这代傻孩子留了点传统文化、发散思维、想象空间。这是杭州的水土给他的灵感吧?

    专注地大吃一顿后方留意,碗碟个个精致,白瓷上随便几笔江南枕河人家的写意画,而桌子是块镶了玻璃雕刻精美的黄杨木门板。我怀疑,此行,我不遇大隐也会遇到中隐小隐。果然临走,在小店门口看见一个小小的牌子:牧晨曦。全案设计:浙江大学教授徐某某。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是说苏杭的富庶与秀美,而是这里的人,都是入世的隐士。

    徐老师热情真诚,面目清秀身量修长,40多岁样子。但她声称自己快六十了。说起怎么设计这栋小楼,她特有兴致两眼放光。她抚摸着那些家具,一件件介绍,这是从巴厘岛运来的躺椅,柬埔寨的容器,英德搜来的小装饰——现在流行的连锁店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资本运作,迅速复制,“什么欧式、地中海式,我完全可以自己去欧洲地中海,何必来你这里呢?”一个店怎么搭配,看的是你的品位。

    十多年前她去英国南部城市参观一个皇室的行宫。发现那是阿拉伯的建筑,里面是中式墙纸与家具,又用英国的视线布置——一个挂着绣花蚊帐的红木大床,上面放了七个席梦思——简直就是豌豆公主的宫殿。东西方元素的混搭,像一个巨大的诱惑,反复冲撞她的心,4年前终于按捺不住。徐老师不仅拿出了家里陈年的宝贝,还利用在各地出差开会的机会,业余时间都去淘宝。她对工厂店购物中心没什么兴趣,喜欢村里的工艺,跳蚤市场的旧货。

    只知道现在的大学教授爱好广泛,业余时间有的去私募,有的开咨询公司,有的搞广告,有的做工作坊。徐老师的兴趣确实与众不同。

    当年帮着面试厨师时,来了一个男生,他做叫花鸡的时候,穿上了武侠电影中丐帮的服装,非要在院子里的烧烤处搭了几个灶台。有煤火的,有柴火的,有酒精的。他说“火是有味道的”,一下打动了徐老师,让他留在身边。有一次,徐老师从千岛湖出差回来,拿回了些当地的柴鸡蛋。这厨子三下五除二,敲破了小瓦缸的上檐儿,底下铺上稻草,将一个个圆圆小小的鸡蛋煮熟直接放在上面,就是一道菜。在我看来,徐老师哪里在考厨师,是在寻访行为艺术家。我们吃的味道,已经不是舌尖上的中国了,是眼耳鼻舌身意都需感知的诱惑。

    不过,徐老师身上那种摆不脱的文人气,注定了她靠开店发不了财。经营的事好恐怖,没多久,她就把店托付给了有共同情趣的一个学生。但这里,仍是她喝茶发呆的据点。

    人人都爱奢侈品,徐老师说她也喜欢。

    有人喜欢古董,买了个价值百万的瓶子,不敢示人,只能偷偷藏在箱底儿,不小心还给砸了;有人喜欢化妆品,一层层抹在脸上,然后一次次整容不惜代价;有人则喜欢LV、爱马仕,一条围巾几百万围在脖子上给人看。徐老师就喜欢把自己搜罗来的东西,贵的贱的,都点缀在自己的小店。看着这些她就有了成就感。一起的朋友说,看到徐老师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周国平的文章《无趣的时代》,她就是在无趣时代中顽强生长的有趣的人。

    马克思说商品有价值和价格两种属性。无趣时代的人都忙于把价值转化成价格,或者处心积虑将没价值的东西包装出价格,变了现后赶紧将钱存银行。“如果仅仅为了挣钱,就不要抱怨不开心。”但徐老师觉悟得比较早,在职场,她也做得有声有色,忙着包装自己的学生,现在甚至帮地区文化部门设计包装猪博物馆;在私人空间,她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忙着收集小玩意,设计自己的专享世界,再把专享的变成朋友们独享的后花园,变成有共同情趣爱好不相识人的秘境。

    说起西湖,杭州人话里话外都透着自豪和喜爱,但结尾不约而同用抱怨的口气说,不能遇到大长假小长假,我们杭州人都不敢靠近那里。言下之意,咱这些外地人剥夺了他们节假日亲近喜欢的权力。什么叫休闲,就是想清静的时候,视野里能只有美景,没有陌生人的脸。当年徐老师散步到杨梅岭,越往上爬越人迹罕至,就找到这里的村长,要把山顶租下来。村长是实诚人,说,这里可不好挣钱,停车也不方便,爬上来也累。徐老师当机立断扔下两万元给那家农户的儿子:帮我修条路吧。

    朋友假设,如果长假期间,有四分之一的景区关门,强令大家都别来,中国会怎么样?是的,那种人头比花多,人潮赛过西湖浪的感觉令人崩溃,城市的景区更是已经无法插下一个锥子。而徐老师偏偏找到了这个山头,在与西湖只有一箭之地的地方,独享鸟语茶园的山村水墨。

    中国知识分子永远挣扎在两种状态,出世与入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只是都不太甘心。

    在主流序列受排挤了,斗争失利就退隐江湖,游历山川或者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尼泊尔遇一高管,辞职休养说是安心生二胎了。但凡朋友聚会,就爱说她们公司那点破事,唧唧歪歪透着酸楚,跟人交流多有挑剔夹枪带棒,仍要维系权威地位。我看,以这种心态还不如坚守阵地,与对手相持,几年之后不知鹿死谁手呢,干嘛放弃了又不平衡?

    还有一种就是喜欢巅峰感觉的,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把自己当成螺丝钉,把螺丝钉的事儿用显微镜与天文望远镜观测,生出无限事端,把上级下属累得生不如死的。没有爱好,没有乐趣,没有人生的后花园。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你的也是我的,但早晚是那帮孙子的,你退休不退休啊?你就没有生老病死啊?西湖的水我的泪,这世道,恐怕导致深夜流泪的数量,名利原因的要高于爱情因素的了吧。

    周国平说,“人做事情,或是出于利益,或是出于性情。出于利益做的事情,当然就不必在乎是否愉快”。“名声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衣裳换来换去,我还是我。脱尽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没有经历过周国平的大伤大痛,自然总不能像他那样想得通透。

    生活里没有白娘子,我们也不是许仙,没有法力帮我们降服外在的争权夺利,又能搞定心中的妖魔鬼怪。《地藏经》里的地狱鬼怪,哪里是死掉之后才出现,分明就是在今生今世,一不小心,内心也会经历各种地狱,委屈、惶恐、愤怒、嫉妒,都是恨海煎熬;级别要争,职称要抢,待遇要争,资源要夺,似被各种小鬼撕扯。层层叠叠无趣的绑索,早把我们困在噩梦里。

    徐老师做人,就是守住本位,得成进退。忙碌的开心又不裹挟介意那些俗世烦恼。她将自己的真性情栽种于杨梅岭顶上,然后再在凡尘中应酬往来攻坚克难。无论碰到什么波折坎坷她可回到杨梅岭,坐在阁楼毛茸茸的地毯上,喝一壶茶,眺望下生机无限的山林村落,满足欣慰地放松下来。

    我的一位朋友是范增的博士,酷爱烹饪。每日勤奋挥毫泼墨之余,租了一片厂房。聚集五六个老家的厨师,空余时间就是切磋厨艺,开发菜品。朋友到了,不仅不要钱,还大包小包地送馒头送咸菜,每种味道都令人爱慕。

    另一火箭女说,我是技术上的高工(高级工程师),吃货中的助工(助理工程师),我要在未来的岁月中,在吃货中也争得高工的段位。

    不得不承认,他们比我坦诚,比我更有行动力,也更具真性情。

    因为有了自己的后花园,因为有了这些可爱的小练兵场,他们的奋斗很积极,生活很率真,俗世的牵绊也渐渐不入他们法眼了。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就是一念之间。悟不出来的,就去吃龙井虾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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