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波斯是离哥伦比亚文化首都卡塔赫那230公里的一个小城,西班牙殖民时代的重要商埠,没落100多年了。旅行手册说,那个地方交通不便,要坐车还要坐船,没什么人去。我的看法是,不好去,又没什么人去,意思就是很好啰。
路上的确不好走,230公里路程花了我10个小时,从卡塔赫那的旅馆算起,坐了3次出租车,一次长途汽车,还坐了两次船、过了两条河。出租车最长的一段跑了30多公里,是和当地人拼车,车顶上用绳子捆着一辆自行车、一个高约两尺的大保温桶,当然车顶并没有行李架。开到半路,那个桶里装的液体开始渗漏,顺着车顶棚流进了密封不严的车窗,滴到靠窗而坐的乘客身上,所以我们停车,让司机和保温桶的主人重新捆扎。坐的那两条船呢倒是让我振奋,小的那条只能坐两个人,是一整根大树的树干凿出来的独木舟,我猜哥伦比亚人在哥伦布到美洲来以前就开始用它了。本来我有点不敢坐,考虑到河只有100多米宽,我才不很担心翻船的。
不管坐车坐船,差不多每半个小时都有持枪的军警盘查、搜行李,大概是在缉毒。漫天要价的车夫、船夫到处都是,学雷锋的哥伦比亚人也同样多。我只会几个西班牙文单词,也只知道目的地和途中最大的一个中转站的地名,但是在卡塔赫那找长途车的时候,一位当地妇女主动为我找了辆又好又便宜的长途车,并把我托付给同车一位先生,然后我就像上了传送带,哥伦比亚人——乘客、司机、售票员、不相干的人——把我接力送到了蒙波斯。
沿途的风光不错,看样子主要是牧场,还有很多湿地,树木,草地,牛马,层层叠叠。山峦起伏,气韵生动。有一种树开满大大的黄花,像琥珀那样瓷实、明亮,花瓣掉在草地上,黄澄澄一片,好看得很。还有一种树开满紫花,也很雅致,像非洲的猴面包树一样,树叶尽脱,枝干灰白发亮。
最让我满意的是途经的大部分地方人类活动的痕迹都不很明显,人口稀少,几乎没有农田,建筑物也零零星星、不显眼,河流没有堤坝束缚、自由自在地奔流,树木、荒草乱蓬蓬、生机勃勃,旷野寂静、碧绿。
目的地也很好。到了蒙波斯,看了头一家旅馆我就住下了:不起眼的门脸儿,花草蓊蓊郁郁的院落,所有地面一律红陶砖铺砌,油光铮亮,一尘不染,宽阔的回廊挡住烈日、连着一间间客房,每间房门外摆着一把摇椅。那把摇椅给这个小城定了调:舒缓、安闲、自在、笃定。就是太热了,还潮湿,没有一丝风,居民像我小时候住的长沙的居民一样,傍晚往家门口的地上泼水来降温。
晚饭在圣多明哥广场小摊上吃的。广场上炊烟袅袅,卖烧烤的小车成群,让我喜出望外。我找了一家碳烤牛肉的车子,点了碳烤牛肉和煮土豆,配蔬菜沙拉。牛肉真香。一条流浪的小狗蹲在我的脚边,有咬不动的肉我就扔给它,它似乎连嚼都不用嚼,总是一口吞下,然后立刻抬头盯着我,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就是很正常的样子,好像我每天都在这儿等它一样。正吃着,来了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男孩子敲鼓敲得骤雨般急促,女孩子或跳桑巴或者扯着嗓子尖叫,挨个儿在沿街的商店门口跳舞、喧哗,大概是在募捐。小狗跑到街边看了一眼热闹,发现跟它没什么关系,立刻又跑回我的脚边,一直陪我吃完整顿饭。
天黑前还来得及把小城逛一遍。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西班牙风格小城,当然没有楼房,厚实、坚固的石砌建筑沿街整齐排列,一律白色、黄色,最有特色的西班牙飘窗或许漆成绿色。从临街的住宅大门往里张望,往往看得到深深的庭院,透着旧时的宏敞和雍容。
相对城市规模来说,街道宽敞。关键是街上的行人不多。本来就不多的过往车辆里,自行车、摩托车占多数,汽车也有,但很少,驴子似乎是货运的主力。只见到两三个外国旅游者。
逛到滨河街的时候已经是上灯时分了,那条街最适合傍晚散步。想当年大概是殷实富户的住宅和商号集中的地方,如今街边老屋依然井然罗列,行人寥落,只有和老宅年岁相当的大树从河岸上探出头来,隔街一直伸到屋顶。街的另一侧有齐腰的胸墙,墙外就是大河。没有星月,河对岸的大树在没有全黑的天际线留下蚀刻一般的影子,沉静而神秘,让我想起马克·吐温笔下的密西西比河。
开着电扇香香地、沉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逛。早饭还是在街边摊吃的。土豆泥包肉馅儿、蔬菜,团成球,油炸,浓香可口,配一杯加冰块的奶昔和一杯鲜榨橙汁。我周围都是吃早点的本地人,点的东西也和我差不多。旁边桌有位中年妇女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孩吃饭,我把女孩要过来抱了一会儿。是个混血的孩子,皮肤有点暗,眼睛很大很亮。我把她往空中扔的时候,她开心极了,她妈妈也开心。扔够了,把她还给她妈妈,跟她妈妈说再见。这个好看的女人站起来,和我告别,像欧洲女人那样:两手轻轻扶着我的双臂,脸凑过来在我的脸上轻轻碰碰,左一下,右一下。
蒙波斯挨着一条大河,20世纪前是西班牙殖民地重要的商埠,经由加勒比海、卡塔赫那而来的货物由此输送往内陆。19世纪末,被新开发的水上交通枢纽取代,而后没落。我觉得它没落得真好,不多不少。
离开蒙波斯,我坐车去麦德林,心里嘀咕:蒙波斯要永远这个样子就好了,不要变成戛纳、尼斯、丽江、阳朔那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