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日闷热无风,只有屋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空气里郁结着感伤与忙乱。5年前的那一天,我就这样目送她们一个一个拉着行李箱,走出406。
早上7点30分,我从床上爬起来,四妹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老大和老三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往常这个时候,老三大概正在往枕头上淌口水,老四还勉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摁掉闹钟,嘟囔着“我不去了,让××帮我签到吧”,然后翻个身继续睡去。
如果这时宿管阿姨来检查卫生就全完了,就算老大可以在听到阿姨脚步声的一刹那从床上跃起,把四散的暖壶和脸盆扔进厕所,再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但她也无法应对这一地被遗弃的垃圾和记忆。
当然,那一天不会再有阿姨,我们也将不再属于406。四妹的棕色行李箱已经放在门口,床铺上光溜溜的,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凉席,她将第一个离去,搬到单位附近的出租屋里。
时间到了,我和老大、老三提着剩下的几个袋子,默默跟在后面,送她到路边打车。快走到楼门口时,四妹突然转过身,平素沉默寡言的她抱住我们大哭:“我们还没有好好的告别呢。”
四妹是406里年纪最小的,她来自北方一个小村庄,曾经是家乡的文科状元。可是进入大学后,处处不适应,英语分级考试她被分在水平最低的那个班,计算机课要补修。她不喜欢参加班级的集体活动,总是对着那台老乡帮忙攒的电脑看名侦探柯南。临近毕业,她找不到实习单位,笔试面试几次碰壁。
后来,四妹大哭了一场,还把自己关进厕所里不出来。我和老大轮流捶着门,劝她没有什么大不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回老家找份安安稳稳的工作。她隔着厕所的门哭着说:“你们根本就不懂,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同进同出4年,就连去浴室洗澡也是浩浩荡荡的集体行动,我们竟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送走四妹一个小时后,老三的家人来接她了。离别就是这样接踵而至,让人猝不及防。离开宿舍时,老三双手抱着被子,把头埋进去。她其实是个豪爽的人,书架上总摆着几个空酒瓶。有一次,几个男生半夜12点还在楼下喊叫着打羽毛球,老三翻身掀开被子,光着脚跑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嘿,哥们儿,差不多了啊,都该歇着了!”世界安静了。
宿舍里只剩下我和老大,楼道里隔一阵就响起旅行箱轱辘摩擦地板的刺耳噪声。老三走了,书架上还有一瓶没有打开的朗姆酒。
老大家在本地,可她硬要陪我等晚上的火车,就像每次卧谈会,也是她硬撑着不睡,陪我聊到天亮。和大多数女生寝室一样,我们也会躺在床上,给学院里各个男生评分,说出自己喜欢男生的名字,黑暗中没有什么难为情。当然,我们偶尔也谈哲学,聊政治,但这些话题往往驱散不了迎面扑来的浓浓睡意。
老大把屋里和阳台上的垃圾清理干净。我们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上,偷养过一只大白猫,有一天早上它从厕所的排气口夺路而逃;又偷养过一只小黄猫,它在阳台上留下了一摊粪便,没过几天,宿舍阿姨听到了它的叫声。
用硬纸片做成的留言板被从墙上撕了下来,上面曾经贴着4个人的集体大头贴,当初为了争夺它,我们差点儿发生争执,最后只能把它贴在每个人都能看得见的地方。
如今,这些关于宿舍的记忆碎片,将随着我和老大的离开,永远锁在屋里。
只用了一夜的时间,我就回到家里,现代技术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家附近一所中学正是上学的时间,几个男生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话。那一瞬间,躺在床上的我仿佛产生了错觉,以为又是那几个聒噪的男生在楼下大喊大叫,还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想分辨出到底是谁的声音。
可我一个都分辨不出来,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熟悉的声音。
分离让人难舍,但一旦分开却也没有想象得那么艰难。毕业之后,老三一直忙于工作,总是飞来飞去,早些年她每到一个地方还会寄张明信片来,我从邮戳上知道了她的踪迹。后来她越来越忙,我再也没收到过她寄来的明信片。偶尔,她会在网上劝我,年纪大了,应该早点休息。
四妹很少上网,她几乎不主动和我们联系,连老大的婚礼都没有参加。
我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四妹,其实她一直都在,只是我没有想到把她拉回身边而已。我迅速建了个名叫“406”的微信群。5年后,我又把她们一个个拖回彼此的生活中,尽管只是在一个虚拟的宿舍里。
她们的名字一个一个闪现在对话框里。“姐妹们!”我喊了一声,用文字。
“啊,四妹!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老三问。
“老三,你现在在哪儿啊?”我插了一句。
“咱们宿舍的大头贴到底在谁那儿啊?”老大问。
“我拿走了,一直就在我的抽屉里。”四妹说。
那4年,其实谁都没有忘记。
交换过彼此的信息,又是一轮寒暄之后,“406”安静了。每个人都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中,“406”被其他更加热闹的工作群、饭局群淹没,在手机屏幕上,已经找不到它了。
这是白天,没有人睡着,但我知道“卧谈会”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了。
汪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