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

    他在晚饭时间走进咖啡馆，坐在靠近门廊的地方，翻一本旅游书。咖啡馆里静悄悄的，对面二楼的老婆婆正在用阳台改造的厨房里盛米饭。

    我端咖啡给他的时候，随口说，您是第一次来吧。他抬头看我，眼睛里射出与他这个年龄并不相称的神采。“第一次来？这是我以前的家。”我当然要表现些许的吃惊，他于是得意地笑起来，两根指头蜷起来，敲了敲自己所坐的桌子，说“这个地方，过去放着我家的饭桌”。

    当然，那是久远以前的事，这里的房子还没有今天这么老，他也还是个男孩。那时候，巷子口的红十字会还是儿童医院，而咖啡馆对面住着一位儿童医院的牙医。牙医长得白净，尤其一双手，修长，根根骨节如花瓣一样完美，却是孩子们的噩梦。其实并没有几个孩子真正见识过牙医的威风，只是每个希望孩子好好刷牙的家长都掌握了一位“变态牙医”的电话号码，在这条巷子里，那个传说中的电话号码拥有了一个具象的门牌。

    “听说13号院子里那棵大石榴树，有一年秋天，结了上百个石榴？”我向他求证。他喝一口咖啡，眼睛望着院子里一朵正在衰败的月季花，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徒劳地摇摇头，随即便像小学生写作文，兴奋地另起一行。“13号院的邻居了不起，市委秘书长，有小轿车。他喜欢睡午觉，他睡觉的时候，巷子里面连小皮球都不能拍，更别说滚铁环了。”他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顽皮，像在冰块上倒了一杯气泡水。

    喝完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水，他接着看书，没有想离去的意思。我将音乐声调到最低，在清洁吧台的间隙，偶尔抬头看他。他有六十多岁，也许更老一点，与这幢建于1907年的老房子相比，当然算不得老，然而在经常出没这间咖啡馆的人群里面，我怀疑他是最年长的一位了。他的脑袋里面装着一只百宝箱，在这个黄昏，他坐在幼时吃晚饭的地方，不露声色地清理自己的财宝，一件件摆出来，每一件都是孤品，组成了一部个人编年史，因为独特的记忆财富，平凡的人变得不平凡。

    时钟指向8点，几个年轻人到来，坐在他隔壁的桌子上，谈笑风生。他合上书，准备走了。递还找零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向他道谢，他说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你们把这些老房子变成了咖啡馆，我也没有机会坐在自己住过的老屋里喝一杯咖啡。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夏天，我以为他会经常来，直到今年夏天，他始终没有再来。也许，真正久远而又珍贵的记忆，是没有人愿意频繁打开的。正午时分，我路过长江大桥、江汉一桥，横跨武汉三镇，来咖啡馆上班。巷子里静悄悄，既没有男孩拍小皮球，更没有人滚铁环，这条老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变了。当年的法式二层楼、青石板路、广玉兰树，当年的日光、阴沟、门牌号码，与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组成了今天的老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