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是真正的“文明人”,足蹬高跟鞋,拧着高傲的脖子,露出典雅的微笑。得意之余,心里并不那么开怀。
有时候我就是个傻子,举止笨拙,言语滑稽还带着结巴。但忍不住,心里好喜欢那种感觉。
在洼里油鸡面前,我的那副德行,估计周围人都笑话了。
我把住转桌,面对着这锅鸡端详了3分钟,然后狠狠嚼了一块。被震惊的邻居站起来就跑,边跑边说,这顿饭我得请,让你一辈子记住。
那是一盘真正的鸡!而且是刚刚杀的土鸡。
多久没吃了?一年两年?
到北京郊区的洼里乡居楼,朋友是有备而来。她不仅自带了十人用的北欧产的碗盘、杯子,还拖了一个上早市用的车,满载着切的整整齐齐的西瓜皮,洗干净的胡萝卜和燕麦薏米仁,走的是土洋混搭路线。
她说,来这里俩目的,一个是被这里的农民喂饱,一个是来喂这里的鸡鸭猪羊。
都说鸡兔不同笼,这里的农民偏告诉你那是城市人的无知。我一块捏碎的香瓜扔进栏里,群鸡飞扑,但恰恰落在一只白兔的面前。油鸡们收起翅膀在旁叽叽咕咕地唠叨,却绝不争抢。
这里的油鸡果然与众不同,凤头、毛腿、胡子嘴、五趾,浑身金黄。他们雄赳赳地四下巡视,迈着贵族的脚步。怪不得叫宫廷黄鸡呢,举止文雅,坐卧高贵。美食面前还知道礼让兔子,不是一般的鸡。
本以为这是个儿童乐园,没想到这儿让我也开怀不已。从小逛北京动物园,都被教育每年有多少动物因为游客喂东西而丧命云云,没法投食。
可这里的动物皮实,甭管是猴子、火鸡、牦牛、鸵鸟,还是时时开屏的孔雀,都好像饥饿多时了,一看见我们掏东西的动作,就蜂拥而至。不禁感叹,“国营”的就是散漫,一个个懒洋洋地躺在遥远的地方晒太阳,不仅对游客不热情,对美食也没啥兴趣。而这里的动物都能在创业板上市,一听见啥风吹草动,马上群情激昂,抢位夺食。
所以,笼内笼外栏里栏外,都是别样风景。里边的积极,尽情展现自我,外边的更积极,投完了再去买来接着喂。到了“五一”、“六一”场面更是热烈,里面竞争着要啊吃啊,外面竞争着喂啊投啊。简直就像当今社会,人人都积极向上,兴致盎然地求生存求发展,一派令人振奋的景象。
我妈也很开心,将人弃置路边的柳叶菜蔬捡来喂羊。又第一百遍跟我说起她“文革”在江西下放的日子。
那里的老鼠可以飞檐走壁找到你,隔着蚊帐咬人的鼻子;有个同事晚上回来钻被窝,脚底下凉凉的,掀开是条蛇;在水田里蚂蝗动不动附身,你必须要用手拍,不能拉,男人血管粗,蚂蝗一下就钻进去了……
说起那倒霉的日子,老妈言语间从未有过伤痕文学的风格——让人闻之落泪——而是说得又开心又有趣,就像我们现在逛农家乐。
比如他们送医下乡,那里的女的夏天基本都不穿上衣,那些男大夫望风逃窜;比如皮科专家去给猪打针,还要学会赶车;比如,因为太馋,特别清高的大夫也会偷吃别人家寄来的零食。她说农民都很聪明善良,北京来人说她有历史问题,要斗她。但大家把她保护了。
回北京之前,她偷偷去了趟庐山,在庐山顶上,她一根扁担挑着行李照了相。老妈经常把年轻时在颐和园牡丹丛里的照片跟庐山顶上挑着扁担的照片放一起对比,很得意地说,那时是自己最苗条的时候。
想来,“文革”年代,是她最好的年华,所以那些艰苦的日子也都闪着华丽的光芒。
时光,就是针麻醉剂,带走的是疼痛伤感,是鲜血是汗水,留下的都是有趣的开心的滑稽的轶事。土地,是博大的课堂,用艰辛苦楚,用旱涝灾情,用蓬勃的庄稼让没有亲近过它的人理解,什么是苦尽甘来什么是厚德载物。
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把恋土的基因深藏在我们的血液里了。甭管你是不是大小姐,是不是文明人,在乡野的生活面前,只有发自内心的开怀。在北京的别墅区,净是带着草帽弯腰耕作的主人。他们皮肤黝黑浑身汗透,姿态笨拙。我一个朋友种了半亩地的黄瓜、西红柿、毛豆,累病了,躺在床上还哇啦哇啦用手机指挥媳妇儿该怎么收拾地。我笑话他,你家上辈为了断农根,又是考学又是革命,费了吃奶的劲儿,你开公司起早贪黑,挣点儿钱也太不容易,干嘛奋斗完了,花上千万又回来当农民呢?
他挠挠头哼唧着:这地吧,它是个特别神奇的东西,什么种子放进去,就能长!我受不了这个诱惑。
不是废话吗?土地万物之母,老祖宗早说过了,就是要长草长苗的。用得着你折腾大半辈子再感悟吗?
远看是挺二的,自己一体验二得身心俱爽。
我一边兴奋地扔西瓜皮,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看角落里、阴凉处、过道上,有没有洼里村的主人。我担心,他们一边忙忙碌碌地为我们服务,兴高采烈地数着人民币,一边在背后笑话咱。看看,在打铁的铺子前,破烂的东方红拖拉机上,城里人大惊小怪呼朋引伴地指指戳戳;几根麻绳做的秋千,几块木板搭的独木桥,就忙得咱这些中年家长挺着啤酒肚带孩子跨越拓展;几个塑料圈放上了水,就吸引了大把的孩子浑身湿透了尖叫着玩一天。这些农村人见怪不怪的家伙什儿,把我们哄得团团转,兴奋、幸福甚至美得歇斯底里。
我能感受到他们怜悯的眼神:咱是可怜的城里人,在没有沙土没有流水,没有野蛮植物的地方日复一日。孩子进沙坑要去购物中心,打折后每小时25元;家边上的河道终日流淌着浓稠的臭烘烘的液体;草坪是不能踩的,一踩就死,花朵不能摘,一摘就没啦;不敢摸动物,怕路边的小猫小狗有狂犬病;想让孩子疯一疯只能去大商场地下,闻着浓烈的装修味道。
前两天北京雨过天晴,终于有了蓝天白云。那些微信微博就像抽风一样满屏都是天空彩虹的图片,人们大呼小叫,比内蒙古比拉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满足样儿。我想我西藏的朋友顿珠如果看到了一定会笑掉大牙的,然后对着我们念佛,超度我们卑微的灵魂。
可是,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
现代化的滚滚车轮,碾碎了我一样又一样的童趣,然后成了天真不起来的中年。我只能流着口水,死死地霸着那一大盆洼里油鸡不撒手。我越喜欢什么,老天越要夺走,为什么?
古时候也有鸡瘟,为什么现在的禽流感就能要了我们的小命呢?很多年前,北京就不让卖活鸡了。我上蹿下跳地拜托人。近的从保定石家庄帮我带,远的从安徽湖南上海运。后来,湖南来北京的火车都提速了,活鸡不让上车;石家庄上海也只能买冷冻西装鸡了;禽流感肆虐,安徽农村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杀鸡运动。
我的口福,被一点点蚕食鲸吞,只能去肯德基点一对辣鸡翅,喝杯冰冻可乐了事。
古人用“一沙一尘”、“稻麻竹苇”来形容身边的世界。它们也会渐渐远离我们吧?古人说当大官的高处不胜寒,说皇帝老儿孤家寡人。我们是不是也被高科技架高了,越来越孤独凄凉了?
孤独地热闹5天,等周末,全家老小邻里街坊组团去郊区接地气找感觉。然后回来接着享受高科技。
土鸡的味道好在哪儿我说不出,只感觉,不需什么精加工,夹一块放嘴里,筋道的鸡肉纠缠唇齿,像根绳索绞住了我的小心脏。不知什么,轻柔地扑进我空落落的心房,好踏实好满足。一对翅膀呼啦啦扇几下,我飞起来,扑进了阳光熏熟的草香,扑进了摇曳的向日葵丛中,扑进了鲜嫩欲滴的田野里。
夏天来了,很多欲望吸足了雨露,随风云有力地翻卷来去。
洼里油鸡唤醒了我,但这里的主人不抠,还给我其他的惊喜:大盘四周,是泡得软软的玉米棒子,散发着荤荤的清香。请笑话我吧!
我的心底,涌出了于坚的诗:“有一种生活,一种深刻的秩序,一种文明,隐藏在自然深处。”
堵力文 冯延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