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城市,像刚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晾晒的衣服,身上带着湿润的分量,表面泛着比清洗前略深的色泽,雨后的阳光通常是不吝啬的,它会给这个城市大大方方的照耀,很快,大地深浅不一的斑驳渐渐消失,城市重又回到最初的模样。
我喜欢下雨。虽然关于下雨的记忆总是不那么愉快,丢雨伞,等人接,淋湿一大半,各种狼狈。可是我通常没有等雨停的定力,在判断雨已经渐渐变小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投身雨里,不管路上雨势陡然变得有多凶猛,还是很霸气地冲回了家。其实就在把自己擦干,冲一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的当口,外面的雨已经收了。内心很清楚,沿途等上十几分钟就可以避免成为落汤鸡,现实中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自讨苦吃。
最近的一次大雨,我被困在小区对面的发型工作室。可供选择的事情很多,看手机,翻杂志,逛商场。结果,我在助理姑娘说“我送你回去”的热情下,走进雨里。这当然是最不明智的选择,我俩挤在一把伞下,即使那把伞足够大。路上,她讲了一个笑话:你发一条微信,卫生间怎么没有纸巾啊,中国人得到一堆点赞,美国人得到一卷送来的纸巾。这条段子不新鲜,但因为太合时宜,我很快地接:谢谢你,今天当了一回美国人。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有一年出游,在一个亭子里躲雨。看到很多女子踉跄而至,其中一位缟衣女子。亭子的檐下始终有雨飘进来,别人都在抖衣服,担心湿透,唯有她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雨似乎要停了,人们纷纷走出去,看雨又要下起来便又回到亭子里。只有这位女子一直站在亭子里。看别人衣服湿得厉害,她还帮忙抖衣服。李渔看在眼里,觉得她“姿态百出,竟若天集重丑,以形一人之媚也”。自然,多数人没有这样的笃定,否则,阅美女无数的李渔也不会对这位女子惦记多年。
想起我上中学的时候,那还是十三四岁很不服输的年纪。下雨了,我困在教室里,没有人接。我爸的言论是,淋湿的话回来换换衣服就好了,没什么事。现在看来言之有理的逻辑,当时是不能接受的。眼看着同学一个一个被接走,我的无名之火也在蓄积。雨势渐小,我骑上自行车回家。家里应该一片祥和吧,老爸在读书看报之类,老妈在准备饭菜。最要命的是,大我4岁的哥哥刚接女朋友回来。
我于是暴跳如雷,矛头直指哥哥,直到现在家人每每讲起这件事,都要搬出当年的对白。“你干吗接她不接我?你们才认识多久,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将来我可能跟她一起几十年,到时候你在哪儿呢。”如今真的,我亲爱的哥哥和当年的小女友已经生活了十几年,而我这个曾经无比亲昵的妹妹却距他千里。真话总是不太能让人接受,以当时的年纪,应该只愿意相信假象吧。
雨季的到来,不仅让记忆变得鲜活,也让生活展开新的视角。它总是在下班时放学后,来上这么一场,让人猝不及防,让既定的计划变得混乱,似乎只有这样才算得逞。北方和南方的天象在此时突然变成一张脸。你刚刚感慨雨里逃生,南方的妹纸就说,我们的也来了。
出租车师傅在天色变暗、雷声初响的时候,会选择早早收工。那天在下班回家的出租车里,师傅教我在大雨中开车的技巧。低速开车,一直轻踩油门,尽量不要松了再踩,这样排气管不会进水。知道我不认路,他还告诉我,这个城市的路东西向都是白色路牌,南北向都是绿色路牌。斜的呢?只要跟着这个颜色,它也能把你引到正南正北上去。喜欢和这样的师傅聊天,他会给你讲自己的生活经验,也愿意接受你带给他的新东西。
办公室里的同事会提醒你,早点出发,不然雨就要来了。大家交流着当天的气象信息,感慨着最近每天一场雨啊,然后分享一些自己的雨中乐事。讲的时候是欢乐的,不管身在其中的时候有多慌乱。真正有耐心等得到雨停的人说,冲进去是需要勇气的,所以我选择等。马上有人反驳,冲进去还是等雨停,都是需要勇气的。
玩雨是孩子们的新欢乐。他们踩着路边深深浅浅的小水洼,把大伞抢到手里却把书包淋湿了大半,他们追追赶赶地一会儿挤到一把伞下,一会儿又把自己的伞转得水花四溅。你恍然想起小时候,鞋子湿透依然在院子里疯跑,鞋底撞击脚丫啪啪的水声,想来至今悦耳。
而躲雨是大人们仍需苦练的老技能。而无论你成功躲过多少场,印象深刻的,依然是看着绵绵的水帘或是暴烈的雹子落在眼前,那种酣畅淋漓身在其中的快乐,氤氲的水气笼罩着当时正在发生着的小事件,让这些面貌普通的生活琐事披上了不一样的外衣,至今停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