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能讲一口流利纯正的淮阴土话。
的士司机想要绕路时,同学聚会开口寒暄时,都会被我的“土话”震慑住。这是上了年纪的老淮阴人才有的声调和用词,“仄(直)走”、“嗯呐,旮来(回家)了”,“今天洗液(挺热)的,路上堵,妻子(车子)也八(不)国用(动弹)……”土掉渣的一嗓子亮完,司机马上正常开车,回头搭讪一句“归归,老淮阴嘛”,朋友们多少有点儿不敢相信,“你居然还会讲淮阴话!”
一个淮阴人,怎能不会讲家乡话?
淮阴地处江苏北部,和苏南的吴语体系不同,这里的方言属于北方语系,和普通话差别不算大,一个北方人凝神听一会儿,就全懂了。
不过,每个孩子从上小学开始,就明白淮安话和普通话是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事物。普通话是“高大上”的,师生在校只能讲普通话,朗诵、演讲比赛更是如此。说一口纯正流利的普通话,是优等生的必备功课。和普通话比,淮安话显得有点“上不得台面”,是亲切家常,又是“台面下”必备——小伙伴私底下说话,冒出一句普通话来,那就是有点生分了,是在故意寒碜你呢。
语言背后是有价值观的吧。
有时朗诵比赛回来,老爸老妈问问情况,会开玩笑地撇上一两句普通话,“是沉(成)长,不是层(成)长”,“你看我们普通话说得标不标准?人噶(家)泊津(北京)人也接刚(这个样子)讲……”他们努力掩饰骄傲,又忍不住炫耀,“好好学习,以后到外面去……”
这对文化程度不算高、一辈子说纯正淮阴土话的夫妻,希望我离开这个小城市,去外面的世界。到南京、到上海,到他们想都没想过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
2
经过训练,我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接近省级电视台播音员的标准,常常被评价“没有口音,听不出来是哪里人”——只不过这个评价在北京,实在是一句泛泛的客套话,没有任何意味。
老爸在家乡突然生病时,我在北京。只听见电话里亲戚们说,“冒而(我们)去切(吃)个饭,等科尔(等一会儿)再说……”
盼星星盼月亮,把独生子女送到“外面”,父母又该怎么过活呢?
连夜赶回家,乱哄哄的景象令人吃惊。虽然有双人病房,但一个女护工管全楼的病人。到了饭点,整个病区乒乓乱作一团,家属们不由分说把高油高盐高脂的食物塞到病人嘴里,以示关心。医生头也不抬地开出各种高价药,还会神神秘秘地推荐去外面的医药公司买,“我是为你好,可以杀杀价(讲价)。”
靠着熟人和潜规则能办点事,但付出的成本也很可观。
这时候,靠淮阴土话又吃不开了。
我想找医生谈谈,她有点不耐烦咕哝了一句,“瑟里(什么)意思噢”,然后端出一口“淮普”,“你要说森(什)么,这是医院的规定。”于是,我只能切换回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谈治疗方案,谈转院。
“淮普”,介于淮阴话和普通话之间,淮阴话的腔调,一些词语改成普通话的发音。大部分仍然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自认为有身份的当地年轻人,大多说一口“淮普”话。在基层百姓的“土话”面前,“淮普”们打着官腔,显出文绉绉的优越感,但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面前,“淮普”们不免心虚,悄悄修正发音。
我想给老爸换一家医院,受到医院阻挠,是因为病人入院意味着财源,放走一个,兹事体大。而事实上,医院没有任何道理阻挠。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在爸妈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看着医生的脸色,劝我说“医院不会放我们走的,算了吧”。直到我用清晰而娴熟的普通话说出诉求,阐明道理,并办好了转院手续。
真的,语言背后是有价值观的。总有些细节可以提醒拿捏着小权的人:要按规矩办。
但是,一个淮阴人,居然不能用家乡话好好说话,而要靠普通话争取应得的权益。这是怎么了?
老爸老妈看我打了一天嘴仗,最后打赢了,回到病床前。
我问老爸,“切(吃)饭了没?”
老爸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用普通话答复,“吃——吃完了。”
说毕点点头,好像对自己的普通话很满意。
3
朋友们都说,说一口淮阴土话,才是正宗的家乡人。可叹的是,我已经很难适应家乡了。
我离开的时候,那里叫淮阴。淮,指的是古淮河,阴者,“山北水南为阴”。《水经注》里记,“淮水右岸,为淮阴也。”书上说,水宽浪险的淮河在古代是重要的南北地理分界线,也是行政区划的界线。这里曾有南船北马漕运馆驿,是重要的钱粮盐集散地。商贾云集,惯坏了舌头和胃口,淮扬菜就是从这里发源的。
后来,经济不景气,这里成了“贫困地区”。甚至,把名字改成“淮安”,据说,是为了搭上“伟人故乡”的顺风车。
改名也不能改变城市的底色。跟淮安人说话。只消三五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
“阔以(可以)啊,在外面混得赖斯(厉害)咯,看不起冒(我们)咯。”“哈说哈夹(瞎说瞎讲),我甩起来给你一个沃老(耳光)。”“冒这块(我们这儿)不比你们北京,跟你迫八国去哦(反话,表示对你的观点不屑一顾)。”
这是怎样的价值观呢?我能听懂这些话,却不知道怎么应付话语中无处不在的嘲讽、野蛮和负能量。此间的老百姓平日闲扯,净用这种腔调互相调侃,好像哪句话没有这些元素,就白讲了一番。两个淮安人在一起说话,彼此就没有“客客气气”一说,好像温和对话,才是真的见外了一样。一开口,噼里啪啦炸成一锅。越是好友、亲人之间,越是语气粗暴。
小时候,爸妈盼着我离开这里,从没说过原因。
而我真的越来越远地逃离这里,真的像爸妈期待的那样,自己去了“外面”。在外面心里想着家,牵挂着努力学说普通话的爹娘,他们殷殷切切的目光。真要回来办点事,就会发现,还是不要回来了。故乡,是悠悠的牵挂,也载满了无奈和忧愁,记忆中美好而亲切的细节,很多都随境遇和时间,变成另一个样子。
我能讲一口流利的淮阴土话,也许是故乡留给我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