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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7月2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一个迷宫,又一个迷宫

苇杭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7月29日   12 版)

    第一次去男友家的时候,我是一个“聋子”。他的老家在江苏,我努力地想听懂他的家乡话,可是很快就放弃了。我被他牵着去见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大家热情洋溢地问长问短,我只能眨着眼睛向男友求救,好在他寸步不离我的左右,认认真真地充当翻译这个角色。

    第二次去,我已经晋升为家族成员。家庭成员不是外人,自然不用全程陪同,于是“聋子”开始独闯天下了。

    不妙的是,长辈们似乎都爱和新人攀谈,他们生怕我坐了冷板凳,我出现在哪儿,他们就立刻凑上来拉家常。事实上我们真的没有家常可拉。光是听懂他们要问什么,我已经够头疼了,更不用说给出一个恰当的回应,让这场谈话顺利进行了。他们为了照顾我,通常会以普通话开头,不过很快,好像没有什么过渡,他们就开始叽里咕噜了。印象中我只有嗯嗯啊啊微笑点头的份儿,好在大家根本不关心谈了什么,只要不怠慢你便好。

    然后是三四五六次。去得多了,很自然地就进入语言学习状态。我渐渐开始能听懂点什么了,也愿意在不明白的时候,请他们再说一遍,或者在表情上打出一个问号。我发现,当你一点也不明白的时候,是不好意思打问号的,只有真正进入了那个语境,你才有勇气和别人展开一场真正的对话。不知道是因为我有语言天分,还是家族里几十个人的语言碰撞太猛烈,总之,三四年以后,他们就开始对我进行家乡话考核了。

    考核是随机进行的。出门在外的孩子,已经不再掌握家乡话的精髓,就算他们会说,也多少有些生硬和别扭。而真正掌管家乡话体系最顶级考题的,是奶奶级的人物。

    具体考题记不清了,过程大抵如此。在某个场景下,奶奶突然发出一串莫名其妙的神语,于是大家开始爆笑。笑完之后,他们开始拿我开涮。有人自告奋勇要出题,诱惑我这道题如果答对就晋级了。

    我这样的考试型选手并不是每题必答,那样出错率太高了,十分的不明智。我会在不确定时表示不屑于回答,如果能根据语境猜个大概,我就选择答题。还是会有答错的时候,他们就更加放肆地笑,好像我就是一个笑话。

    但实际上,能这样欢乐的时候并不多。一个家族里几十口人,只有过年才会聚在一起,平时天南海北的,真的没有家乡话的土壤。即便如此,我的家乡话成绩也在逐年刷新。到了最近的一次,大家已经不再关注我,因为新的笑话来了。

    那个来自英国曼彻斯特的电力工程师比我更惨,他不仅是“聋子”,也是“哑巴”。

    长辈们鉴于自己语言上的无能为力,不再怕他坐冷板凳,跟他的交流都是通过第三方。表妹会替男友回答大部分问题,因为大家问的都是基本信息,根本不用当事人开口。

    不过为了入乡随俗,他还是学了几句中国话。比如过年好,比如干杯。他是跳过了普通话直奔地方话,说得更是充满了笑点。在大家热热闹闹的时候,他经常处于天然呆的状态。我怂恿女儿去和怪叔叔讲话,女儿交流完回来,说“他怎么跟我们外教老师一样”。大家就又开始乐。不知道过年再聚的时候,怪叔叔的语言是不是可以有长进。

    后来发现,我在别人的家乡话里充当笑料的时候,几乎忘了自己的家乡话也是一个迷宫。去年,老公的一个朋友知道我的老家在河南,就在洛阳定做了一副方言扑克,转送给我。

    那副扑克实在好玩。制作者把地道的家乡话整理成文字:有一种美叫排场,有一种开吃叫叨叨叨,有一种张牙舞爪叫舞杂,有一种名次叫末墩儿,有一种寒暄叫弄啥哩……我突然无比想念姥姥的口音,在她的发音里,这些词有着特别婉转的调子。当我把这些翻译给别人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汁原味,而且因为没有掌握这门方言的人在场,显得特别没劲。

    其实家乡话早从我的父辈那代人起,就开始变味了。他们在走南闯北中,在与各地方言的碰撞中,为了被听懂,故意屏蔽了与别人有显著差异的那部分。他们可以顺利转场,却也丢掉了家乡话里最精华的部分。我的姥姥不一样。她的生活系统很封闭,她只会一种语言,所以她的家乡话最纯粹。很想用录音笔留下姥姥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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