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么，好哉

    大约20年前，普通话远没有现在普及。松江人只要一进城，站在商场里捏捏衣服的料子，犹豫着问问价钱，厉害的营业员马上就能听出来：侬是浦东人伐？市区老上海的耳朵里，郊区口音听起来都差不多，管你是松江、金山、南汇还是崇明。

    松江话比起正宗的上海话，要生猛有力得多，用吴侬软语来形容，显然是不合适的。任何一句话都是粗声大气，铿锵分明，带有农耕社会的明显烙印。这么说吧，上海话苏州话，这些市区方言，都带有软糯轻柔的特征，适合于拥挤逼仄的城市街头，但对于乡间，一个人柔柔弱弱地讲点谁都听不见的话，恐怕大家都要恼火。

    所以松江话听起来真是难听。即便现在，你只要站在松江街头，听两个当地人聊上几句，一定以为他俩正站在各自的三亩责任田上，扯开嗓子唯恐对方听不到。“个枪（最近）哪能啦？”“做啥啦噶？”每一个尾音都拖上一两秒钟，好似广阔天地中悠远的回音。

    最传神的一句要数：奈么，好哉。奈么和好哉之间，正正好好停顿两秒钟，以表达当事人心中无限惋惜的心情。我母亲在不小心打碎家里最贵的碗、电饭煲忘了按煮饭键、出门忘记带钱包时，都会说起这句要命的“奈么，好哉”。如果用普通话翻译，意思大概是不想活了，用英语翻译，则类似于Oh My God。

    乡下女人极少碰到什么有关生死存亡的事，但生活中每一个小小的意外和不如意，都能恰好用上这句“奈么，好哉”。因为它强烈的情感投射作用，还颇吓唬过我几回。车开了20分钟，听到我母亲在后面说“奈么，好哉”，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难道我不小心撞了人，或者家里煤气灶上还煮着汤？这时她抬起脚叫我：你看呀，我忘了换鞋，穿的是拖鞋！

    除此之外，松江方言还喜欢走极端，人们动辄说，热煞！冷煞！饿煞！煞，就是死的意思，一个人匆匆忙忙跑到房子里，很可能急慌慌地说：差点热煞在路上！

    你说我的老乡为什么情感这么强烈？这又是上海人瞧不起乡下人的一大“罪状”，因为生活的无趣，总是喜欢大惊小怪，一点小事都要激起一片水花。

    在我还羞于做一个乡下人的时候，多么希望老乡们成熟稳健起来，不要动不动就“死去活来”，而是要像高贵的城里人一样，轻巧地说着，“迭个天（这个天）倒是蛮热额，迭个菜蛮好恰（吃）额。”

    不过松江人从来都不喜欢上海市区人，觉得这群说话飞快的人根本不够耿直，不像乡下人有一说一。于是20年前，我父亲作为一个需要经常进城的采购员，无师自通地学了一口上海话，免得被城里人蒙得不知东南西北。

    只是事到如今，不管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开始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行走江湖，至于曾经的那些恩怨，全部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