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条涂着红色“拆”字的胡同里,郑希成先挪右腿,再把左腿拖上来,患有小儿麻痹症的他就这么拖拉着腿,和推土机“赛跑”。
看到一座好四合院,他用哆嗦着的手端起相机,拍一张,糊了,再拍一张,又糊了。第三次,终于满意。他又从兜里掏出已经褶皱的小纸片,在上面画着老院儿的样子。
今年76岁的郑希成已经画了整整14年的四合院。
起初就是拿着画板现场去画,发现不行,太慢了。他改成随身揣着小纸片画院落结构,细致的部分用相机拍。还是太慢了,他又改成了用DV拍摄。到现在都没能把手机用顺手的郑希成用起DV机来可是游刃有余。
他在分分秒秒地抢时间。
2001年,郑希成家对面的一片胡同在一夜之间就被拆平了,“美术馆后街22号院被拆了我不知道,曹雪芹故居被拆了我也不知道”。
当时的郑希成两度心梗后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在家安心养病,不问世事。眼前的事儿让他一时有点懵。
“蓝眼睛的华新民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都能为保护老城这么奔波,我这老北京人更得做点事儿啊。”他说。
他也写起了呼吁文章,可他发现自己“啰啰嗦嗦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跟老伙计们去跟拆迁人员讲理,人家根本不听,“这些东西有什么值得保护的”。他撂下一句话:“好,我回去画给你看。”
郑希成的画室就是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屋子,一个架起来的木板是画板,一张老式的写字台做画桌,占了大半空间,两个人站在里面转身都费劲。
写字台上垫着玻璃板,他说这样画钢笔画才方便。玻璃板下的毛毡已经老化,胳膊一蹭直掉渣渣。两只没有牌子的钢笔,陪他画了100多幅老院图。
他的笔下,屋舍整齐干净,雕花刻字犹在,屋顶波浪般的瓦片片片分明,老树上每一片树叶都清晰可辨。老人原是北京象牙雕刻厂工艺美术师,最拿手的就是用钢笔勾描点画。
不过最初,他画得草率。“心里着急,人家等着要呢。画完一张就让主人拿走,去跟开发商理论,保住院子。”九道弯南巷7号,就是这么保下来的。
讲拆迁,郑希成讲着讲着就激动了,早就预备好的药被他第三次拿起又放下。
“真正的老院子可比我画的好。”他说。
老北京人都知道的灶温饭店四合院,“呵,真是好诶!”操着一口京腔儿,郑希成回忆着第一次细看的情形,“我直接呆那儿了!院子留的全,瓦当上的雕花儿是真精细。眼前就跟过电影一样,我好像看见院子的主人从明朝蓄发到清朝盘头又到民国梳了平分,那窗子原先用纸糊着还贴了窗花儿。嘿!真是好诶!”
还有些老院子,因为人们的私搭乱建,已经走了样。郑希成画的不是北京民居的现状,他要剔去杂乱,重现记忆里四合院的原貌之美,他管这种画法叫“剔牙法”。
所以,他坚持进院观察。门槛高的,他腿脚不好常会绊个趔趄。可他说:“我比别人好的地方就是我有残疾。房主对我少了很多提防,不会以为我是小偷。”但还是有人会直接凶他:“干嘛?”
随手翻开一幅画,他都能滔滔不绝讲上半天。在画自己所住的九道弯胡同时,画面上,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坐在后座上的正是自己,他回忆:“小时候腿脚不利索,哥们儿总会绕一圈来带自己上学。”
老院子是形,人情味才是“神”。他还喜欢在院子里画上捉迷藏的孩子,举杯共饮的一家三口,还有儿时花灯会在大宅门里看的“放盒子”。
如今画室里挂着的“凌淑华故居图”,对方要将这座四进院部分改为纪念馆,想高价买下手稿作为“镇馆之宝”,郑希成一听来气了,他说:“你们要能把整个院子都修复了,这画我送你!”
“真能全修复了我这画儿才有意义!反正我活着的时候就不卖!现在的人把什么都看成钱!”他第四次放下了药盒。
“牛脾气,好激动,认准了就非得做。”老伴儿说他。
可有的院子就是连画儿也留不下了。
东总布胡同10号,据说原来是同仁堂东家的房子,郑希成一看就想画。不过他觉得可以缓缓,“那房子很特别,一时应该拆不了”。可就在他住院的某夜,老房子从顶上被砸平了。出院后站在废墟前,他的五官和皱纹都缩到了一起。从此再不想去那儿。
想拍西直门一个王府老宅,老太太追着他嚷嚷:“拍了就能保住了?”他说:“我保不住。可画了可以给后人看。”老太太呛他:“现在的人都不看了,还有后人看?”最后,院子没拍成,也没保住。
他拍着椅子扶手叹气:“那老太太是伤了心了。”椅子吱吱呀呀响,他身后,一小块墙皮轻轻落下。
郑希成书房里挂着一幅字:“心无挂碍。”从画第一张画起,他眼睛花了,手抖得画直线都费劲了,可心里挂着那些老院子,他放不下。
“还得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