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遇在你的第三个本命年,从此你的本命年也是我的本命年。
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关于一位年轻母亲的印象。从我一开始有记忆,母亲便是位慈祥的中年人,因为膝伤,一年四季都穿长裤,母亲也不烫发,头发剪得短短的,显出精明能干的样子。白色与灰色上衣是你的最爱,偶尔有一件豆绿色的。
我是你最小的女儿,原本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怀孕三个多月“被计划”掉了。我三岁多上幼儿园,很快就能背诵一些儿歌和唐诗,你对此非常开心与自豪,逢人便把我拉出来“表演”,可惜好景不长,因为讨厌某位老师我开始对幼儿园深恶痛绝,每天早晨都要上演一出宁死不屈的戏码。屁股被打得通红,眼睛哭得像烂桃子。那时候没有育儿书,没有专家,每一位母亲都依靠自己的直觉教育子女,终于,你对父亲说,就让她呆在家里吧。
你为这句话付出的代价是,每天中午来回步行40分钟,从单位回家帮我做饭,陪伴我。在北方小城的烈日与严寒中,你步履如飞,熟人感叹你这样辛苦,你笑言,怪我太笨,不会骑自行车。你成功地将话题岔开,不给他们机会去怀疑一个不上幼儿园的孩子是异常的。
你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很多年后,依然是我最美好梦境的伴奏。
有时候你带回两只烧饼,有时候你煮一点面条,桌上的钟表滴答作响,很快就离下午上班的时间近了。你拿出三五粒干红枣,放在一只小铁碗里,拎起暖瓶,倒入开水,干透的红枣迅速吸饱水分,欢快地作响。你指指钟表,说:“滴答滴答是小钟在唱歌,别害怕。”我用力地点头。你又叮嘱我睡午觉,午睡之后吃泡软的红枣,我也一并点头。然后,你锁了房门。我细听你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妈妈”,边叫边哭,一直哭到自己睡着为止。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你走后,我的孤独与思念,我害怕如果自己不够坚强就会被重新送入幼儿园。很快,我那超出自己年龄的坚强,成为你与邻居小伙伴母亲之间的谈资。
童年之后,你我之间的一切如同按下了快进键。你忙着上班,照顾家人,我忙着上学,交同龄朋友。你的头发白了,人也胖了。初二的时候,每天晚上,我压住你的腿,协助你做仰卧起坐,大约坚持了半年也没见效,反倒开始腰疼。某一个晚上,我照例压住你的腿,你躺着不动,忽然说,算了,人老了做什么都没用。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哀伤的你,静止的河流一样躺在河床上,同样的岁月同样的风,欢欣地吹过我的耳边,却在你的心上留下忧伤的影子。
我18岁之后,时间于我们而言,已不是快进,而像一部电视剧,有些剧集不知不觉被忽略了。起初的相聚是寒暑假,之后是四年一次的探亲假,空间的距离使苍老变得格外触目惊心。终于,我在接站的人群中看到了戴驼色线帽的你,身形比记忆中小了许多,即使没有风的时候,你走起路来也像被大风吹过一样。与年轻时喜穿素色不同,你开始与世界上所有的老太太一样,喜欢有硕大花朵图案的衣服。玫瑰花图案的毛衣外套,山茶花图案的羊毛衫,在你日渐寂寞的生命里试图用微不足道的喧嚣向岁月示威。
你劝我买几条红色内裤。“本命年,不好过。”你说。那你呢。我问。你笑眯眯地掀开衣服,让我看一条红布做成的腰带。
北方的小城刚刚迎来一场久违的雨水,我们面对面坐在床沿上,看窗外的柳树。刚搬来的时候,它们与我一般高,后来,我长高,它们也长高,再后来,我不再长高,它们依然向着高处努力。
老屋如今已经躺在一条宽广的马路下面,现在这幢红砖楼房也已陪伴我们20年。时光无情,我与你相遇的这36年,短暂得像一首小诗。
雨停后,我在熟悉而陌生的小城里寻找一束鲜花。当我把它交到你的手里,你责怪我乱花钱。“庆祝我们的本命年。”我说。你点点头,找一只漂亮的玻璃酒瓶,把花插好,放在我睡觉的房间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固执地将所有你能够给予的美好全部放置于我的床头,使我无力反抗,使我心生恐惧。
世间所有相遇的后面,都跟随着离别。我们已相遇36年,从此以后,每一年,都值得好好庆祝。
艾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