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长72米、高2.4米,总字数约2万字的书法长卷《甲午一百二十年祭》,在北京军事博物馆、威海美术馆等地的展出中,震撼了参观者,并引起强烈反响。
日前,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了这部被称为“当代书法界的清明上河图”的长卷的作者、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中直分会会长张飙。他告诉记者,为书写好这部作品,他足不出户,每天从清晨到黄昏,用了整整3个月的时间。相关展览所需费用,他也都是自掏腰包。
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张飙说:“因为我有话要对现在的国人,特别是年轻人说。”
甲午战争前后存在的一些问题今天仍然可能存在,我们必须深刻反思、及时改正
中国青年报:今年是中日甲午战争120周年,全社会都在提反思这场战争。为什么甲午战争这么值得反思?
张飙: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在甲午前后,我们也不是没打过败仗。但为什么甲午战争败了就成了中国巨大的国耻?创作之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经过翻阅大量史料,我的答案是,甲午战争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这场仗我们败得不合规律,败得不合常识,败得太出人意料!
首先,我们是大败于小。当时日本国土面积近38万平方公里,仅仅是中国的1/30;其次,我们是多败于少。当时不论是人口还是总兵力,中国都多于日本;第三,我们是强败于弱。当时中国经济总量世界第二,综合国力强于日本;第四,我们是师败于生。日本历史上曾受中国文化影响巨大,对中国文化顶礼膜拜、奉为老师;最后,那场战争改变了中日两国的历史。《马关条约》让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把中华民族推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日本则凭借从中国勒索的巨额赔款,迅速扩张军事实力,一跃跻身世界列强。
中国青年报:您在《甲午一百二十年祭》中,除了记录、勘正了国耻民辱、将士忠魂和当时的君臣官民,还着重谈了“思维文化”。这是甲午反思的一个重点吗?
张飙:我不懂军事,更不懂海战,不知道打仗时具体应该怎样排兵布阵,但是我知道,一场战争绝对不是只有士兵与士兵之间在打,它是国与国之间整体的较量。分析一场战争,绝对绕不开国与国之间的体制和社会思想心态的对比。
从国家体制上来说,当时中日两国都是皇权至上的帝制国家;但是日本自明治维新后,以“脱亚入欧”理论为圭臬发生了一系列变革,体制运行渐渐先进;而我大清朝仍奉“祖宗法不得变”为圣旨,体制运行越来越僵化。
对比当时两国上层,日本天皇在海权思想指导下,带头捐款支持海军建设,每年从内库中拿出30万元帑银,还用饿肚皮的方法给文臣武将做示范;慈禧太后却根本不懂何为海权,更对瞬息即至的国家危难毫无洞察,竟然挪用海军军费修了颐和园。今天回顾,这是何等让人无语的区别!
中国青年报:习近平总书记曾说,他经常看中国近代的一些史料,一看到落后挨打的悲惨场景就痛彻肺腑。花这么长时间整理、勘正史料,创作《甲午一百二十年祭》,您内心的触动肯定也很大。
张飙:我在搜集资料时读到一段史料,至今难以释怀。1894年9月17日大东沟海战前,因为劣质煤的问题,日本舰队早半个小时发现了北洋舰队。正是这半小时,日军司令提前命令各舰做好战斗准备,并下达了用餐的指令。北洋舰队却因为发现对手晚,饿着肚子打了这场对中国历史发展至关重要的一仗。
其实按当时有关规定,唐山开平煤矿应无偿向北洋舰队供应上好的优质无烟“五槽煤”。可是从丰岛海战前开始,北洋舰队收到的就是散碎的劣质“八槽煤”,燃烧力差,烟雾浓密,极易被对手发现。丁汝昌为此写信给开平煤矿负责人张翼,并将此事通报给了李鸿章。但这个张翼是醇亲王府的总管,他将“五槽煤”在市场高价出售,用劣质的“八槽煤”应付北洋舰队,从中牟取暴利。面对质问,他有恃无恐地说,只有这种煤,你爱用不用!
你能想象吗?一支寄托着整个王朝希望、被亿万民众视为保护伞的舰队,就这样用着最差的燃料,去迎战装备精良的、用的是最优质的无烟煤的强敌。“读史至此,直欲嚎啕大哭”。这是我写文章时的真实情感。后来这篇文章在网上广为转载后,许多网友评论,他们也有“欲嚎啕大哭但又欲哭无泪”的感觉。
历史发生在前人身上,不受我们左右,但每每看到明明可以这样做,前人却没有这样做时,我们总是捶胸顿足、扼腕叹息。比如平壤战役,城内有充足弹药和粮草,清军再坚持几天战争结果可能就不一样,可是主帅叶志超竟然6天跑了500公里,把战火引进了国内。再比如驻守被称为北洋精华的大连炮台的赵怀业,居然一枪没放就仓皇逃跑,连清军的水雷分布图都没带走,使得日军轻松地照图清除了大连湾中的水雷。
所以,我非常希望有更多的中国人关注那段历史。因为甲午战争前后存在的一些问题,我们今天仍然可能存在,我们必须深刻反思,及时发现并改正这些问题。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您要用书法的形式,将您的文章再现一遍?这个工程量实在太大了。
张飙:文章发表以后,社会反响热烈,一些单位请我去讲课。我想,如果用书法的形式表现出来,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所以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文章写成了书法作品。办书法展可以将我想说的话,再用书法的形式放大一遍。对公众而言,读一篇文章和看一次书法展览的感受可能完全不同。事实也证明,许多读过我文章的人再看展览,都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更震撼。
另外,书法也是一种很好的汉语文化媒介。主办单位正在计划把这些作品拿到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巡展。台湾的抗日运动发生在甲午战争后的一年,被称为“乙未抗日”。当时,台湾人民的反日斗争非常惨烈,在台湾至今还有乙未抗日牺牲烈士后代联谊会。在两岸三地,甲午战争应该是一个最能唤起历史共识和民族认同感的事件。
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在自己心中给甲午战争牺牲的烈士们立一座碑
中国青年报:关于甲午之败,现在仍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是败在船不够坚、炮不够利。您怎么看?
张飙:再先进的武器也是靠人来掌握的。事实上,甲午战争恰恰是近代以来我们与帝国主义列强所打的战争中,实力最接近的一次。且不说当时中日两国的人口、国土面积、综合国力,就是两国战争中的所使用的军舰,实力也是相当的。1893年,中日两国海军舰艇的总排水量都在6万吨左右,军舰性能各有千秋。
甲午战争以后,英美等国分析时,仍然坚持认为中国的舰艇更先进,实力更占优。其实在甲午战争中的大东沟海战中,正是因为我们定远号与镇远号两艘舰艇屹立不动,才导致日本舰艇最先撤出。如果继续打下去,可能有一定胜算。但可惜的是,各种人的因素,一点点地蚕食了我们甲午战争胜利的希望。
中国青年报:可否具体讲讲,人的因素有哪些?
张飙:首先是最高领导的问题。在军队方面,身为北洋水师海军司令的丁汝昌不懂海战,但他是淮军嫡系,受到李鸿章重用。两个副司令刘步蟾和林泰曾,却都是英国皇家海军学校的毕业生。这两人看不起丁汝昌,北洋水师的领导班子不团结,打起仗来自然就比较困难。
其次,虽然当时定远号和镇远号比较先进,但是平时疏于保养的问题特别严重。据考证,定远号的主炮自购买以后几乎就没有保养过,上战场后只开了一炮,主炮就炸了,丁汝昌从高台上被震落受了重伤。非常好的军舰,不保养那就没办法,这就等于说你开着法拉利上来就爆胎了,结果还是跑不过人家本田。
第三,北洋军队弄虚作假成风。按惯例,李鸿章每三年检阅一次海防,但每逢此时,北洋舰队所有的船舰和大炮外面都被粉饰油漆得焕然一新。
最后,北洋舰队平时不备战,战时必然被动。在大东沟海战中,虽然北洋海军各主力舰都装备有鱼雷管,但各舰几乎都没有实施鱼雷攻击。只有福龙号用鱼雷攻击了西京丸号,距离人家只有50米却没打中。
中国青年报:可能正是由于您讲到的这些原因,对丁汝昌、刘步蟾等人,现在有着不小的争议。您怎么看?
张飙:我不否认,丁汝昌、刘步蟾等人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这些都抹杀不了他们在战争中勇敢无畏、勇于牺牲的精神。丁汝昌、邓世昌、刘步蟾,最终都选择了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忠诚。就大节而言,他们是敢于为国牺牲的勇士,足以成为今人的榜样。
对丁汝昌当年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宁可选择吞鸦片自杀,也拒不投降的壮举,有质疑者说:丁汝昌打仗的时候竟然吸鸦片,这仗怎么能打赢?事实是,丁汝昌所吞的鸦片,当时在军中是用来代替麻醉剂的,而且吞完鸦片后要两个多时辰人才会死,肚子痛得如刀绞,这样做只是为了保留一个全尸。有一篇文章说,投海、吞鸦片、用枪自尽都不壮烈,只有像日本人那样剖腹才是英雄。这还像人说的话吗?
所以说,我非常希望年轻人用心多读一些历史。历史读多了,才能甄别出那些蛊惑人心的谣言,避免受其影响。
中国青年报:在您的书法展中,您专门用碑体写了30位甲午烈士的名字和事迹,视觉上一眼望去,无比震撼。
张飙:我个人可能没有能力给这些烈士立一座实体的纪念碑,但我可以在纸上给他们立一个。把这些人的名字在展厅里放在一起,就组成了一座碑群,面对这座碑群,许多来看展览的人都觉得非常震撼。
据史料记载,在甲午战争中,我们牺牲了3万多将士,但是现在有姓名记录的只有区区几百人。甲午战争之后,清政府并没有搜集这些人的名单,最早的搜集还是民国六年国民政府海军部下令进行的,搜集的也只是海军的部分。可见,我们对烈士的敬仰还是不够,对这方面的东西也不是特别重视。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祭拜他们,我真心地希望每个中国人心中都给甲午战争牺牲的烈士立一座碑。
中华民族的伟大之一在于,总会有人记得应该记得的事情
中国青年报:研究甲午战争这段历史,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飙:研究并反思甲午就是为了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遭受了巨大失败,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这样的民族,还会遭受更大的失败;如果遭受了失败,也知道为什么会失败,但却不去变革,这样的民族注定会灭亡。今天我们研究甲午战争这段历史,就是想从反思中汲取变革的力量。
以腐败问题为例,史料记载,黄海海战中,北洋海军发射的炮弹有的弹药中“实有泥沙”,有的引信中“仅实煤灰”。据统计,在定远和镇远发射的305毫米口径炮弹中,半数是固体弹头的穿甲弹,而不是爆破弹头的开花弹。就是这样的炮弹也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不够用的状况,只打了5个小时的海战,定远和镇远的主炮炮弹全部用光。
为什么炮弹不够用?为什么不买开花弹?国家给舰队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早在1875年,清廷就决定,400万两海防专款全部交北洋海军使用。这400万两白银是从东南几省的关税中抽取,而在此过程中,经官员手要吃掉部分回扣,贪污挪用部分款项,等到了李鸿章手里,基本上就只剩总额的一半了。剩下的钱拿出去采购时,经办人员又要吃掉一部分回扣,最后只有四分之一真正用于海军建设。你说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买劣质的炮弹呢?
类似这种腐败的问题,今天有没有?徐才厚、谷俊山的落马证实了军队反腐的必要性。所以说,当前的反腐工作我们只能加强,不能减弱。
中国青年报:除了必须强力反腐,在国与国关系上,甲午还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
张飙:甲午战争爆发时,清政府“天朝情结”根深蒂固,坚持对外实行所谓的“宽厚仁慈”,即便面对战争,也总是幻想其他列强能站出来调停,避免真正打起来。最后事实证明,这种思想大错特错。
中华民族历来爱好和平,“不开第一枪”依然是我们的原则。可是,当国家面对外来挑衅甚至侵略时,我们一定要敢于应对、回击。只有这样,宽宏仁厚才不会被别人看作是对外示弱;不开第一枪才不会被别人看作是胆怯。现在,日本右翼势力如此猖獗,我们更应该清醒认识,以史为鉴。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我们自己必须有实力。这里不仅是指经济实力、军事实力,还包括一个民族的“软实力”、精神实力,比如牺牲精神、大无畏精神、团结起来压倒一切敌人的精神等。
中国青年报:您是否担心甲午这段历史会被后来人渐渐淡忘?
张飙:我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某一年的南京大屠杀遇难者纪念日,中国青年报记者戴袁支发表的一篇文章里有这样一个场景:纪念日当天,去大屠杀遇难者纪念馆的主要是中小学生,而当地的许多官员却出现在日企的开业典礼上。两个简单的事实对比,给人留下意味深长的思考。
关于甲午战争这段历史,我一直认为有人会遗忘,但有人肯定会记得。中华民族的伟大之一在于,总会有人记得应该记得的事情。我想,这样的人越多,我们的民族就会越强大。
中国青年报:关于甲午战争,您想对现在的年轻人说些什么?
张飙:每个年轻人都应该熟读甲午这段历史,并且记住“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8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