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它斗争 与它同在

    潜过水的人都知道沉入海底的感觉是多么美妙。海底就像平行空间中的另外一个世界，静谧无垠。电影《碧海蓝天》中的杰克和恩佐，就是一对“根本不想回到海平面”的重度潜水痴迷者。作为一部上世纪80年代末期的电影，《碧海蓝天》节奏缓慢，故事主线说不清在讲友谊、爱情，还是介绍潜水这项特殊的运动。现在看来，电影里使用的潜水装备也简陋极了，几根破管子戳着，人就扑腾一下跳下去了，既没有BCD（潜水专业设备）也没有完善的呼吸器。但30多年过去了，每每提及关于大海的电影，人们总绕不过这部。

    杰克和恩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们都擅长自由式潜水（一种依靠自身呼吸系统潜到海底的运动），两个人既惺惺相惜又暗中较劲。恩佐开朗外向，喜欢挑战，而杰克腼腆内向，但更有天赋。

    时间推进，男孩们长大了，各奔东西。恩佐沉迷于参加各种比赛，不断刷新深海憋气的世界纪录；杰克喜欢独享海洋，他参与了很多科学试验，比如在秘鲁的冰川间漂流。躲在屋里喝着威士忌酒取暖的科学家们惊叹于杰克的壮举：这是一个异类吗？抵御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心脏的跳动依旧稳定缓慢。

    恩佐邀请杰克出山，和他一起参加比赛。他很清楚，无论赢得多少次世界冠军，最强的敌人始终是杰克。杰克答应了，故事由此展开，重出江湖的杰克获得了爱情、友谊，并最终打破了恩佐的记录——这导致好胜的恩佐不顾危险，决定挑战更深的记录。某种程度上，这不是一次冒险，而是一次赴死。当恩佐躺在杰克的怀里时，他说：请把我扔到海里，求你了。杰克泣不成声，最终，他还是把朋友轻轻地放在海里。

    《碧海蓝天》两位主人公的现实原型是自由潜水界的两位传奇人物，Jacques Mayol和Enzo Maiorca，他们的关系同样亦敌亦友，扑朔迷离。在Enzo挑战78米深度的尝试中，Jacques作为他的安全员在最深处等候；而Enzo在Jacques挑战记录时也写信鼓励：“尽管是竞争对手，但我们对大海的爱，对蓝色深渊的着迷，使我们像亲兄弟一般互相理解，我会祈求海神保佑你。”

    电影的结尾，失去好友的杰克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找到从海洋深处浮上现实世界的理由，他宁愿沉在海底。他的女朋友一遍遍在船上呼唤他上岸，他的眼神却如冰霜般冷漠。他曾经给女朋友讲过一个故事：想要在海底遇到美人鱼，就要沉到最深处，决定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美人鱼才会出现，她们会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她们就会接受你，然后永远地带你走。

    这肯定是一个童话，但杰克却固执地相信，他本属于大海。“走吧，去看吧，我的爱人。”女朋友哭着放手了，杰克如释重负，他笑着，安静无声地沉入海底。奄奄一息中，他好像听到了美人鱼的呼唤，他放掉了连接船身的缰绳，随着洋流，越飘越远。

    西西里岛有一句格言是这样描述大海的：与它斗争，与它同在。所有热爱海洋、痴迷潜水的人多少都能体会到杰克想永远沉入海底的欲望。海底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陆地的喧嚣、聒噪，所有的事物都会被不可思议地放大。比如耳边传来的一声巨响，其实是30米之外的轮渡汽笛声，想伸手抓住的尼莫，其实离你有相当的距离。

    自从学会潜水后我开始相信，这绝对不是一项以技巧取胜的运动，而是一项饱含真情的运动。两个人一组，互为彼此的潜伴，也许在岸上你们素不相识，但当举起排气阀一点点潜入海底时，你们就生死契阔。潜水运动有一条美妙的规定，如果在海底，你在一定时间内找不到潜伴，必须立刻上升到海平面，哪怕海底再美也必须放弃。

    水下是没办法用语言交流的，一切靠手势、眼神。一般情况下，人们会卸下防备，流露最纯真的神情——当他们看到漂亮的尼莫，当他们发现海兔，当他们轻拍潜伴的肩膀提醒远处有深海鱼群时，明亮的眼神恰如天空中最亮的星星。我最喜欢一个潜水动作，当你的氧气即将耗光时，就要使劲儿晃动潜伴的肩膀，这时他会把自己的备用呼吸器给你，和你共用一瓶氧气，然后一起上升至海平面。按照规定，潜伴要用双手紧紧搭住你，打一个同心结，然后用手指指你的眼睛，再指指自己，翻译过来就是：看着我，不要怕，我们一起上去。

    每次做这个动作时，我都无法自控地在冰冷的海底世界荡起一股暖意。我猜，杰克和恩佐的感情大抵也是如此，无论在陆地上如何明争暗斗，潜入深海时，他们一定是生死相伴的兄弟，我把自己交给你，你也一定会相信我。

    记得潜水界有一句话，好的潜伴比爱人还要难找，既然可以同生共死，还有什么不可克服？有时，我非常怀念在海底的感觉，脱下世俗的伪装，漂亮的、言不由衷的语言也失效了，感受对方以及被对方了解的唯一渠道是眼神，透过面罩，你可以从不同人的眼睛看到他们的心。

    跃入深海的杰克是生是死，电影没有给出答案，戛然而止的结局温暖动人。可以肯定的是，杰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学潜水的第一节课，教练告诉我们，海洋世界并不危险，因为根据统计，大部分危险发生在人类主动攻击海底生物之后。如果不攻击，只是安静地游动，在海底生物看来，你不过是一个它们没见过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