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衡水本地人,爸妈都是工人,他们把对富裕生活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小时候,我总是被家里人这样的声音包围着:“好好学,上衡中”以及“好好学,以后考北京的大学”。重点大学是目的,衡中是手段。终于,我拿到了衡中的录取通知书。在这所学校,我度过了我的15岁到18岁。然而它不止在这3年间与我同在,15岁之前,它是我与整个家庭的梦想,魂牵梦萦。18岁之后,我带着衡中留给我的东西,面对真实的世界的种种挑战,苦苦求索。
衡水中学是住宿制的学校,从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有特权走读,假期也是既少且短;所以,生活基本只在校内,我与家庭的联系少得几乎没有。封闭的管理让衡中成为一个独特的小环境,在这里,正常与不正常、守规矩与不守规矩的分界线可以和外面很不相同。正因为它隔离了外界,所以制定独特的纪律、营造独特的氛围才变得相对容易。
外人看到衡中学生在学习上激烈的竞争,却不知道对于我们来说,适应衡中生活才是最重要、最艰难的。适应了衡中的生活就意味着你具备了一种独特的状态,这种状态最适于学习、最适于备考。入学之后,为期10天的军训的严格程度毫不含糊。尽管衡中倡导分秒必争,但军训的间隙并不是抓紧时间上课,而是一直在教我们学习纪律、适应衡中的时间表。引用一位班主任老师的话:“衡中的高压线很低,要注意不要违纪。”
纪律无疑是状态的保证。在福柯看来,纪律即为对人体的运作加以精心的控制,不断征服人体的各种力量使之驯顺的方法。遵守纪律,乖巧服从,这样学生们就能够做到专注、高效。因此,衡中的第一课就是教会我们如何在衡中生活。妈妈在写给我的信里回忆道,“刚上衡中的时候,你有很多不适应,跑操跟不上你急得哭,被子叠不好你急得哭,渐渐地你发现衡中不相信眼泪……”到位不够快、口号不响亮、掌握不了“胸贴背”跑法、吃饭不够快、内务不达标、午晚休及自习违反纪律等都是不适应衡中生活的表现,老师对这种学生的批评是很严厉的。适应衡中生活意味着学生获得了一种在衡中合法的状态。
为了维持这样的状态,有些事情是不能两全的。到位那么早,自然许多同学以不洗漱为代价。吃饭那么快,自然许多同学以胃病为代价。跑操的间距那么紧密,自然有些同学以摔伤、压伤为代价。学校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它不想放弃对我们的状态的要求。
状态看似是个抽象的词,但是可以通过细节来保障。在衡中,学校称之为精细化管理。精细化管理把学生的分分秒秒都作了详细的规划,不只是事项,也包括通过何种动作来完成事项。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学生就会熟悉衡中要求的细节,并具备了衡中要求的状态,这样就可以安心地生活,即使成绩不好,也是被老师们认可的好状态的学生。
还记得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很自信地对一个衡中的学长说:“我希望我在大学会一直用在衡中的学习方式、学习态度去学习,凭我对自己的了解,我觉得我可以。”事实证明,集体没了,制度没了,环境没了,我这个个体也不是曾经的我了。
大学并不是终点,我想每一个经历过大学的人都会深刻地明白这句话,这期间关于成长的任务是繁重的。如果大学可以由入学的那个起点决定,那么大学就没必要存在了,每个人直接拿着自己的高考成绩去就业就可以了。高考之前,路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条,学文还是学理,少数人选择是不是参加自主招生。高考之后的生活仿佛将人置身于广袤的平原,条条大路可通罗马,然而每一条路都要自己摸索。即使是选择深造,深造的专业方向有无数种,深造的方式也有无数种。没有人会告诉你在大学,什么是最好的学习方法。
有时候,我会怀想衡中,感叹那时候的好处:我只需要听话就可以了,老师们已经把我要走的路测量了无数遍,跟着老师和同学一起走即可;如果走在了前面,就是优秀学生了。离开了衡中,在充满诱惑的环境里学静心,在无限种可能的生活里思考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如何寻求帮助都是要好好琢磨的:能干的学生能为自己寻找到各种帮助,借力而行;有的学生连找人帮忙都不知道如何找。逃避自由有逃避自由的轻松之处。不过,我想我不应该后退,这就是真实的世界里来自自由的挑战。
当我还是衡中在校生的时候,衡中让我觉得在这里,每个人只在一个数字标尺上显示自己的价值。考不上清华、北大就等于没有价值,我只是一个没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我感受不到衡中在乎我。当然,我觉得我有价值,不论我考取了哪所高校我都该是有价值的;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并且不是只有一个单一的维度。至于成功地赢取到“价值”的学生,他们只是那个数据里的一个数字。
15岁到18岁,身体与心智正在快速发展的我过了3年的非正常生活。返回正常生活的我,有点像鲁滨逊到了荒岛,苦苦求索。可是,衡中就在那里,它那么懂高考,有那么多绝佳技巧,就好像学英语考托考G的“新东方”。想让我上名校的爸妈不允许我不上吧,想上名校的我可能也还是舍不得不上。
师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