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虫儿

    家里买了两只蝈蝈，欢快地叫了半个夏天。现在一只已经寿终正寝，一只还在尽力鸣叫，像一位迟暮的歌者，对这个世界展示自己最后的才华。蝈蝈叫，本为了招呼配偶，《诗经》以它为多子的象征。可在一个动转都难的小笼子里，再卖力也争取不到交配机会。或许饲养任何动物，都有些动物伦理问题，牺牲了它本来的生活空间，迁就人的生活。而在饲养诸多宠物中，养虫儿可能是负罪感最低的吧。

    北京从一开始就太大，让这儿的居民远离了乡土几百年。但中国人的乡土情怀，又怎是高高的城墙和环形公路能挡住的。虽然城中的夏日也能听到蝉鸣，但远不够，我们要把城外的小虫捉来，用它们的声音，装点城里人的清梦。于是夏天、秋天、冬天，捉虫儿，玩虫儿，给北京平添了几分欢快。

    夏日，卖蝈蝈的人从郊区、河北、天津来到骄阳炙烤的北京。一车的小草笼和虫鸣，吸引了路人的眼睛、耳朵。《燕京岁时记》说“京师五月以后，则有聒聒儿沿街叫卖，每只不过一二文”。这是晚清的价格，现在也要10元、15元一只。谈好价钱，蝈蝈被带到楼宇中一个个“小格子”里。黄昏中卖虫人回到百十里外的乡村，去寻找新的猎物。据说，现在农药使得太多，虫儿也不好捉了，只有向更深的山林进发。城里人不管乡下人的艰辛，切下一条黄瓜、一段葱，杵进蝈蝈笼，一个有虫鸣的夏天开始了。

    秋天，玩虫儿的主题是斗，蝈蝈退下，蛐蛐登场。山东的蛐蛐杀到北京，以几元到近万元的价格卖给玩家。养盆儿、斗盆儿、过笼、水罐都预备齐。开斗，看着是虫儿斗，实际是人斗，斗智慧、斗财力、斗技术、斗心眼。玩虫人的秋季就在斗中度过了。

    不好斗也没关系。我家秋天也要买几只蛐蛐，不为斗，只为听叫唤。几个泥罐，几只虫，放到床底下。诗曰：“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秋将尽，不论是夏天买的蝈蝈还是秋天买的蛐蛐都阵亡了。城市迎来寒冷干燥的冬季，人们更盼望带着夏日气息的虫鸣声。这时，自然的奉献已经无能为力，只有自己想办法，由是有了份虫这件事。所谓份虫简单说将虫卵埋入土里，人工加热孵化出成虫。过去及现在人们用这种方法在冬天制造鸣虫。份虫和洞子货（传统暖房培育的花果蔬菜）算是前人通过热力改变自然规律的两大创造。

    北京人冬季份的虫有蝈蝈、扎嘴、蛐蛐、油葫芦。夏天有人抓来油葫芦放在掸瓶里，为听虫声与瓷器的共鸣，冬天则一律用葫芦饲养。葫芦有本长（自然生长）、范制（套模子）、火绘、轧花种种说道。葫芦口和上面的蒙心又有木制、骨质、角质。一只葫芦就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现在，南方人玩儿的金蛉、竹蛉等也为北京玩虫人接受。有趣的是北方人不论养虫养鸟，多是圆形器皿，圆的鸟笼，圆的葫芦。南方人则是方的鸟笼和方的蛉子盒。不知这反映了怎样的文化差异。

    鸣虫也有叫不好的，如同人有五音不全。人五音不全据说是脑神经问题，恐怕很难改变。虫儿叫不好，是翅膀共鸣摩擦问题。于是人们想出了解决办法，把一滴热松香、朱砂等配的盖药点在虫子翅膀上，改变摩擦频率，这就是点药。点药是手艺，点哪儿、点多大，点哪声儿高、点哪声儿低，也要通点音律，对虫子的发声位置要有把握。

    冬夜，屋外狂风怒号，或者还下着雪。屋里暖气热着，沏上一杯茉莉花茶，切上一盘心里美萝卜，掏出蝈蝈葫芦，听听虫鸣。等茶喝透了，把茶渣倒在桌子上，打开葫芦口，慢慢把虫儿放出来，看着翠绿的蝈蝈爬到茶渣前，用残茶梳洗。待它喝饱水，喂上一片萝卜或者一条面包虫，吃美了，又发出得意的鸣声。城市山林，就是这种感觉吧。

    养的好，冬虫能活到来年5月，春阳射进窗棂，蝈蝈早已变成墨绿色，叫声也不再激越高亢。很快卖蝈蝈的人要带着大自然的馈赠来了，草间偷活的小生灵，又要来到这钢筋水泥铸就的大都市，新的玩虫儿季也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