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钱湖是美的。
对于几乎走遍国内大山大水、见识景观无数的人来说,它依然够美。三岛由纪夫曾在《金阁寺》里描述金阁寺的美,他说,“但我总是从山间腾起的旭日金光当中,见到凌空而立的金阁。金阁便是这样无处不在,而且逃离现实。”以此来类比东钱湖,大抵也是说得通的。
10月下旬,逃离了北京的浓重雾霾后,东钱湖的秋天令人惊喜。是南方的初秋,有充盈在空气中毫不粘腻的清风,恰到好处的日头与仍然茂盛的树木和鲜花。
出宁波栎社国际机场,大约30分钟的车程就可抵达东钱湖边。东钱湖是浙江省内最大的天然淡水湖,远古地质时期留存而来,整个湖域面积约20平方公里,湖东南依青山、西北面依平原。举目所望,烟波浩瀚而青山叠翠。
谷子湖、梅湖和外湖构造了东钱湖两千年来的模样,经沧海桑田又历久弥新。鄞州当地一直流传着数种关于东钱湖来历的传说,名称就有好几种,譬如,“万金湖”、“东湖”。
在传说的第一个版本中,当地富贾杨淼因长期荒淫奢靡、刻薄骄横以及盘剥压榨乡里而遭众神严惩。风神、雨神和火神将杨淼的百幢房屋夷为平地,两千顷良田化作汪洋,形成了湖。杨淼的万贯家产都沉在了湖底,所以得名“东钱湖”。
当地的朋友向我们介绍时,仍会打趣,“到湖中心往下捞一把,也许还有许多金子。”财富,是东钱湖古往今来最重要的元素之一,是村民朴素的追求,亦是如今“东方财富之湖”的根本。
两千年前,越国大夫范蠡携西施乘一叶扁舟,抵东钱湖畔伏牛山下隐居,草耕商营,三成巨富而三散家财,自号陶朱公。陶朱公是中国儒商的鼻祖,昔日的伏牛山也被后世改称为陶公山,商文化的烙印刻进了东钱湖。
北宋庆历时,王安石曾任鄞县(现鄞州区)县令,并重点治理东钱湖,其仕途由鄞县起。又有东钱湖人史浩位列宰相,匡扶正义、铲除奸佞,在任时为岳飞伸冤,史氏家族因“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而声名远播。东钱湖的官文化也因此成型。
官儒传说与财富故事是东钱湖文化的两大要素,当我们谈论东钱湖时,“钱”、“权”二字无法避免。然而,东钱湖依然淡雅娴静,依然是出世的圣地。也许正因悠远的历史与文化传承,东钱湖的山水风光才更显厚重与绵长。
“钱湖诗魂”、元朝诗人袁士元曾赋诗《寒食过东钱湖》,是颂咏东钱湖的诗词中最负盛名的一首。他以为春日的东钱湖最美,“尽说西湖足胜游,谁信东湖更清幽。一百五十客舟过,七十二溪春水流。白鸟影边霞屿寺,翠微深处月波楼。天然景物谁能状,千古诗人永不休。”
山色福泉
东钱湖不只有水,绵延数十里的岸边重峦叠嶂。抵达的头两日里,湖边雾气袅袅,山水氤氲的画面仿佛仙境。
傍水的山更灵,东钱湖周边的大大小小的山峦有数十座,不似五岳的高峻陡峭,即使群山也并无巍峨的气势,却独有江南的风韵。初见时,像是遇上一群婉约温柔的江南女子,就这么羞涩地矗立在你的面前。
东钱湖山水诗意浓。宋朝丞相郑清之就在一首《东湖》里谈及相依的东湖山水,“谁将东湖光,敛作大圆鉴。千峰就妆束,万旬互窥瞰。红消日脚明,绿净山影蘸。”
世人知东钱湖最美有十景,分别是,“陶公钓矶”、“余相书楼”、“霞屿锁岚”、“二灵夕照”、“芦汀宿雁”、“白石仙枰”、“百步耸翠”、“上林晓钟”、“双虹落彩”、“殷湾渔火”,其中,与山景相关的不少。
其间有范蠡与西施隐居的陶公山,横于湖心,山间苍松葱郁,“陶公钓矶”即指范蠡曾临渊垂钓之处。
“霞屿锁岚”说的是同样位于湖心的霞屿山,其山岚终年郁积,湖面水气又时常弥漫,朝雾暮霭、岛锁岚烟。
东面的二灵山是东钱湖内的名山,取“山灵水灵”之意。元代诗人戴良游览时就曾留下一句,“东钱湖之名山水不可以一二数,而二灵为最奇。”二灵山上建有一座七层石塔,每日夕阳西薄时分,湖面塔影横斜,是为大美之“二灵夕照”。
“白石仙枰”一景中的白石山则位于东钱湖北面,玲珑峭拔,其上有大石平坡,传闻乃仙姑弈棋之地。此外,还有史氏葬母的大慈山。
所有山峰中最令人惊叹的莫过于福泉山,亦即“百步耸翠”一景所在,是此次东钱湖一行中最美丽的收获。
福泉山立于钱湖东南,占地16000亩,景区内山峦起伏,山谷纵横,但海拔并不高,多在200~300米间。山顶主峰望海峰只556米,亦是景区内的最高峰。站在望海峰顶,东可观东海,西可观东钱湖、观宁波城区。第二峰是五台山,高512米,因自上而下有五个形似馒头的小圆台而得名,是福泉山的五福之地,寓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世人喜福,东钱湖内的福地不少。
福泉山名的来源因山顶有一池碧水,为“龙潭”,旁有古井,井水常年不竭,为“福泉”。从山脚坐车沿着山路蜿蜒,上山的公路有五六公里,窗外可见3600余亩环坡而栽的茶树,树形圆润成垄,一道道依山起伏,形成“茶岭碧波”。
山中还有一汪湖水,处在凤凰两山丘与峡谷之间,是凤凰湖。最初,茶农栽植茶树,按地势分垄而植,无意间形成似“凤”、“凰”二字。凤凰湖卧在山间,似一块翠玉,清澈翠绿。
上福泉山的山路虽弯了百道,但平坦开阔,若是有兴致,步行或者骑行都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坐车反而觉得颠荡了些。沿着栏杆拾级而上,途观葱茏的树木,层层叠叠的青翠茶园,和天边漂浮的白云,山中弥漫着雾气,林间传来鸟语。日光伴随清风洒下时,世间的美好被无限放大。
上山那日的游人并不多,路边偶尔碰见几个,三三两两地举家游玩。福泉峰上有几家茶庄,小的一间在龙潭附近,茶室不大,是个好歇脚的地方。大的一间直面凤凰湖,修了三四层高,内设数间单独的茶室。
日头大的时候,在茶室避避,饮一壶“东海龙舌”,无论读书,或与友畅,都好。“东海龙舌”茶香幽深沁人,又伴随着叮咚的清泉声与山间的鸟语,自是最惬意不过了。
等到太阳渐渐下降,就到了福泉山最美的时分。夕阳照在嫩绿的山腰,原野中仿佛立起一道金色屏风。站在望海峰顶,有一片开阔的石地,是最好的观景台。东海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雾少时,才慢慢露出一点影子。
夕阳将云层染成一片烟绯色,一颗红日挂在其中,底下是悠长的海岸线,缭绕着青雾,满目的茶垄依然碧绿。这层层颜色分明,美不胜收。
山间夜里也有趣味,茶庄边设有烧烤的地儿,同时可观灿灿繁星,兴许有小动物们蹿出来一齐狂欢。在拥闹的都市、疲倦匆匆的生活中,这样的大自然与原生态,难以想象。
石刻林立
除去秀丽的自然景观,东钱湖区的历史人文同样诱人,南宋石刻群即为其中最耀眼的一处,承载了一千年以前的故国文明痕迹。
石刻群收藏在南宋石刻公园,是由东钱湖南线前往福泉山区中途的一处谷地,山地面积约6.7顷。当地的友人说,以前石刻随意分布在湖边各处,后为了便于保护与参访,便聚在一处。
中国历代石刻精品,主要集中在佛教石窟与皇家陵园。古代帝王对于墓葬历来尤为重视,墓道常常有陪葬一些不同意义的石刻。在南宋石刻公园的入口处,左右门柱便刻着“北有秦陵兵马俑,南有钱湖石刻群”。可见知,从秦至宋,石刻艺术对于中华文明的重要意义。
南宋时期的石刻艺术,有其特殊之处。偏安江南的南宋帝王,都梦想身后安息到河南巩县的宋皇陵,与祖上北宋七帝一起。因此,南宋皇室在江南建造的都是草草暂厝,并没有留下代表时代风格的宏大陵园石刻,而留下空白。
东钱湖的石刻,出自相臣墓,以南宋时期为主,也有部分明朝、清朝年间的作品,共200余尊石相,多采用当地出产的梅园石或光溪石为材。最为可贵的是,它们并非皇室陵墓的陪葬,而是民间艺术之精华。
东钱湖滋养了史家先人,史浩、史弥远、史嵩之三代为相,在南宋152年的短暂历史里占据了48年。也正因为这显赫的家势权力,才使他们足以举民间之大力修建陵墓与石刻。
这200余尊石刻中有“下庄齐国公史渐墓石刻”、“下庄中散大夫史涓墓道石刻”、“大慈山丞相史弥远墓道石刻”、“横街采坑丞相史浩墓道石刻”等等。
史弥远的墓道规模宏大,明代文学家屠隆特赋诗《史弥远墓》,“霜落苍藤老树枯,眼看巨石压重湖。墓前只有山僧住,黄叶青灯照野狐。”场景可见一斑。
史渐墓石刻中存留下石笋、石虎、石羊、石马、石武将、石文臣等各1对。其他墓葬的石刻配置与此相当,也有些更加别致的雕刻,如水孔潭、石马弄、燕子窝和采坑四组石刻。
这些石刻稀疏地摆放在公园内的各个角落,山脚下的院子里摆了几尊,山腰的石道上摆了几尊,从底下沿着196级台阶登上百兽坪,68尊形态各异的石兽蹲守两旁。若要问第一印象,“憨态可掬”四个字一下子就蹦进了思绪里。民间匠人在审美上的灵动与幼稚的匠气,都在这些石刻中、尤其在动物的造型中得到和谐的并存。
其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诸多文臣武将的石像,有的特别高大,长两三米,伟岸且挺拔。文臣头戴峨冠,手捧朝笏,双目炯炯,长须飘逸;武将头顶盔缨,铠甲鳞鳞,勒帛紧扣,膀粗腰圆。从细节品,文臣武将的衣袍、盔甲均精细有加,武器书帛亦棱角分明。
然以石像的神情来看,多和蔼逗趣。不只武将文臣,石虎、石马和石羊亦如是。兴许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特殊痕迹。“虎不威、马不烈、羊不犟”,是后世对南宋石刻的评价,其中的瑞兽无一不是温顺安详的,记忆中立在山脚的一座石虎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扬。这个社会追求宁静太平,排斥猛兽烈性,只柔柔地“静中有动势,粗中显细腻”。
南宋石刻公园内的景观分为:南宋石刻群、百代师表、墓道遗址、三字经文化广场、十二生肖文化广场、梵塔林影。若要细细品味,一个清静的晨间恐怕尚好。
深夜的钱湖,亦有得可探。深处有一家柏悦酒店,拟江南村落格局而建,顺山沿水自由叠落展开,有修剪整齐的茶树梯田,与绿树掩映的江南黛瓦粉墙,处处皆美景。位于酒店中心、由老裴君庙改建而来的酒吧“红”是晚间重头戏。
“红”内外皆为浓烈的大中国红,中庭保留了原老庙的戏台,坐在场下,只听两位“杜丽娘”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是《牡丹亭》的唱段,是如梦如幻的江南。
在东钱湖的几日,有雨有晴,景致大不同。雨天时,四处雾气蒙蒙使人记起范钦的诗,“澄波四望空,画舸沂冷风。野寺轻鸥外,人家细雨中。菰蒲临水映,洞壑与天通。即拟寻真去,花源杳无穷。”
天若晴了,则一个灿烂的、充满希望的秋天莫过于此。一切都是轻盈的,亮丽的,闪光的,是生命中所能感受到的最美丽的秋日良辰。
本报记者 高四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