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中下旬,一家门脸不大、招牌却醒目的店面,出现在河北省保定市建华大街上。
这是保定最繁华的商区之一,银行、商会、酒店、餐厅、超市密密地列于道旁。汽车从早到晚涌进涌出,多段人行道被占为停车场。
夹在这片灯红酒绿之中的,有一方白色匾额,上书五个鲜红大字:保钓实体店。右边一列黑色小字落款:宋楚瑜。
店面前有一小片空地,挨着马路边缘竖着三支旗杆。中间一面五星红旗,左右各一面“世界华人保钓联盟”白旗,在寒风中呼呼飘扬。
12月17日,这间“保钓实体店”正式开业。据经常从建华大街经过的市民讲,其实招牌早就挂上去了,引得街坊都很好奇。
店里卖的商品其实没什么稀奇。大多是茶杯毛巾、酒水小吃等食杂用品,还有一些工艺品和纪念品。但每件商品都被贴上了一个特殊的符号,如啤酒是“钓鱼岛”牌、钱夹印着“中国领土钓鱼岛”字样、工艺美术画以钓鱼岛为造型、茶碗则印着蓝天绿岛五星红旗。
“哎,这个‘保钓’,是咱保定钓鱼协会的意思吗?”一位路人在上午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面问。柜台后的店主陈福乐急忙起身纠正:“是保卫钓鱼岛!”
“哦,我知道钓鱼岛!”路人说,他顺手从货架上拿起一瓶“钓鱼岛”矿泉水,“那这个水,是岛上产的水哇?”
作为“干小店干得得心应手”的超市老板,他想把这些商品集中起来售卖。
开业那天早上,陈福乐很激动。
30多名上海、福建、河南等地的“民间保钓”人士和一些“保钓”志愿者参加了开业庆典。鞭炮响毕,陈福乐特意“讲了三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不管身在何处,一定不能忘了保钓事业。”人群爆发出掌声,并在店主特意备下的筵席上把酒盟誓。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陈福乐说,来自《我的祖国》歌词的这句话被特意印成卡片,摆在货架上。
这位37岁的店主同时是保定一家特产小超市的老板,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有人来访,他会犹豫一番,才从柜台后郑重地递上名片。这张浅蓝色的小纸片,背面印着绿白相间的小岛图案,正面是看起来来头不小的职务:世界华人保钓联盟大陆分会会长。
“总部、大陆分会、欧盟分会、美国分会、港澳台分会都发来了祝贺。”坐在50平方米不到的店里,矮矮墩墩的陈福乐裹着式样普通的黑棉衣,回忆开业前的“盛况”。
说到激动处,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最里侧的“非卖品”展示柜前,取出一只红色纸筒,小心翼翼地捧着,上面的台湾邮戳还保留着。
纸筒内邮寄的是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题写的店名。这幅已精心装裱过的洒金红纸,就悬挂于店堂内正对大门、靠近柜台的显要处。
“这个保钓实体店是一个试验区。”陈福乐解释说,在保钓高潮期,相关主题的车贴、帽子、毛巾销路不错,作为“干小店干得得心应手”的超市老板,他想把这些商品集中起来售卖。注册商标名为“世保”——脱胎于世界华人保钓联盟,logo也是小岛的图案。方式是跟厂家定制然后“贴牌”。
最初的投入预算是30万元,他拉来“志同道合”的发小杨艳峰,每人投入10万元,又贷了点款。选址,注册、联系生产厂家,两个人筹备了七八个月。去广东定啤酒,到山东选陶瓷,定下了百十来种商品,还筹备了淘宝网店。
因为定制的产品数量小,有时他们会被厂家拒绝。但他们表示,也有几个老板,一听说是“爱国保钓主题”,立马就拍板“没问题”。
“不挣钱我也不会放弃,人活着得有一个信仰来支撑,个人利益和国家民族利益没有可比性。”杨艳峰说。
一天下来,店里并没有多少人光顾。即使有人进门,也是打听打听就离开了。一位市民带着上五年级的儿子走进来,“完成老师布置的‘身边的新闻’作业”;还有一位大姐,推开门,眼睛扫了一圈,脚还没踏入,就退了出去,连连说“你们这儿是卖高档货的”。
“不是高档的,您进来看看吧!”杨艳峰挽留道。
事实上,这家小店的装修非常简单,商品也不算昂贵。
最终,一位行色匆匆的男士走进店面,买了一瓶三元钱的矿泉水。“买东西就是支持了!”他不愿多谈,迅速离开。
“生意还是有的。”陈福乐说,但他拒绝透露开业几天来的营业额。
开店就是为了探探路,如果生意能做成功,大家都能复制。
在店里的大多数时间,陈福乐都坐在柜台后的电脑前上网,浏览的大多是与“爱国保钓”相关的网页。
小店没有暖气,在北方冬日的严寒中,频频咳嗽的陈福乐拧开一瓶“冰镇”的“钓鱼岛正能量”饮料,表情严肃地反复念叨着:“这虽然是个人开设的店,但不能让它属于个人,相当一部分利润将要捐出去。”
2002年,这位如今的“会长”还是个刚学会用QQ聊天的毛头小伙,喜欢和各地网友讨论“爱国话题”。
据他分析,这是因为家里“红色氛围”很浓厚,“老爷子”一直教育孩子,“忘爹忘娘不能忘了共产党”。
就在那年,这位从保定农村到城里开超市卖特产的小老板,在“爱国者同盟网”的论坛里注册了。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钓鱼岛,并知道相关情况后,觉得身体里“血在燃烧”。
同样在这一年,因日本前首相小泉参拜靖国神社而在神社石雕上喷涂“该死”的中国旅日青年冯锦华曾回国。
“中国老百姓拿出了实实在在的行动抗议日本!”陈福乐激动不已,“我们这些人终于有了扛大旗的!”
他特意从保定赶到北京机场迎接。同去的还有论坛里的不少网友,以年轻男孩为主,也有几个女孩。
此后,陈福乐参与过多次“民间保钓人士登岛宣示主权”的活动,称为“出海”。他负责的大多是后勤工作,因为“出海”的人水性要特别好,还要有能力应对突发事件,甚至要预备着“沉船”或“牺牲”,出发前还得写遗书。
2005年,陈福乐在江苏南通“有幸”写过一次——“红欣:此次出海保钓,宣示主权,万一不测,不要怪任何人。替我尽孝,孩子靠你,重担压在你身上了。”他对妻子写道,“等到我忌日那天,给我送纸钱。”
“这绝不是形式上的东西,每个人写的时候都很压抑。”陈福乐回忆,但最终“出海”没能成行,成为他最遗憾的事情。
他反复计算过,从河北保定到钓鱼岛,最近最快的路是先到浙江,再想办法登岛。“在地理上很远,但在心理上很近。”他说,“钓鱼岛永远装在我心里,有生之年一定要登上去,百年之后还上不去,就把我的骨灰带上去。”
“非卖品”货架上,摆放着讲述钓鱼岛历史的研究著作,“大陆保钓人士”第一次出海所用发带、带回的礁石,还有“登岛”喊话的高音喇叭、“宣示主权”用的弹弓和曾带上岛的国旗。
“即使不买东西,也要多到这里面来看看,学习历史,传播正能量!”陈福乐一把抓起那根红色发带,用力系在头上,眼里忽然闪烁着泪光,脸颊也因激动而泛红。“如今戴上这个,还能回忆起大家当时的心情!”
他回忆,在“民间保钓”群体中,经济状况好的人并不多。有农民在家卖了粮食筹款来参加活动;还有两个高中生,用全校师生的捐款负担路费,聚会时从不和大家“AA制吃饭”,只吃背来的方便面。
“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谈什么保钓?要不是看那么多志愿者生活不如意,我是不会开这家店的。”陈福乐表示,开店就是为了探探路,如果生意能做成功,大家都能复制。
不仅开店预算超支,而且自家房贷还没还完,“做一件任何人都没有回报”的事,怎么还会被骂,他难以理解。
52岁的程跃洲就是一位“志愿者”。每天早上,他都到陈福乐的店里来帮忙。看到顾客就连忙迎上去,介绍“钓鱼岛”的历史。
在今年被单位“买断工龄”下岗前,程跃洲是化纤厂工人,平时为“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做些“抗战历史讲解”的志愿工作。
2011年,他在网上看到“方正砸碑事件”中,有一位是保定人,便在网上发帖,“寻找英雄”。
这人正是陈福乐。当 “带着崇敬的心情和英雄联系上时”,程跃洲发现“这位英雄太朴实了”。
这位自称“失业者”的中年人认为,抗战文化是保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熟悉的“敌后武工队”、“地道战”、“王二小”都处在保定,“狼牙山五壮士”更是保定人的骄傲。
说起2013年9月25日,程跃洲的眼神望向远方,挥动手臂,陷入记忆里的场景。
那天,陈福乐带他参与“9·25五壮士跳崖日”纪念活动。一群人分头爬上两座山峰,“遥相呼应”。仪式最后一项是他们向崖底撒花。
“花一下去,大雨忽然来了!”程跃洲动情地描述着,“我们的‘新五壮士’在后山没有路的情况下,冒死下了山!”
“重走一遍才知五壮士‘舍生取义’的精神。”陈福乐补充道。
“还记得我们那天提出的口号吗?”程跃洲自问自答说,“国家和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十年前,当陈福乐自费参与各种“保钓”活动时,他的家人大多并不支持。父母担心他的安全,兄姐则认为“国家的事,你一个小老百姓管什么,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但陈福乐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做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事”。为此,他可以花光积蓄,甚至可以“将生命置之度外”。
妻子也一直很支持他,去东北砸方正石碑前,她甚至表示,“你不去我就自己去”。
陈福乐从不做家务,也很少陪伴两个女儿。空闲时,他做的最多的是上网,浏览传播“爱国保钓好链接”,或是帮“联盟”处理事务。
他对时下“手撕鬼子”和“一颗子弹打300公里”的抗战剧非常鄙视,但热爱抗战题材的老电影,“百看不厌”。他货架上摆着“钓鱼岛是我家,清除垃圾靠大家”的工艺品——一对可爱的男孩女孩,手拿扫把,对准一只造型可怖的骷髅,骷髅前额是“鬼子”二字。
“不会有一丝外货进入我的店。”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反对极端的反日游行和砸日本车、日牌商品的行为,但自己的家里绝不可能有日货,女儿也不看日本漫画。
当被问及有没有吃过日本料理时,他先是愣住了,然后充满内疚地表示,只有一次,是参加朋友婚礼,只吃了一点,就赶紧出来了。
“我从不进洋快餐店!”他说,下一步店里准备销售的方便面,也只和目前市面上唯一不涉及任何外资的品牌合作。
有人看到“保钓实体店”的新闻后,在网上骂他。他觉得很委屈,不仅开店预算超支,而且自家房贷还没还完,“做一件任何人都没有回报”的事,怎么还会被骂,他难以理解。
程跃洲倒是比他乐观,如果“事业发达起来,和信仰双丰收”,他就能结束“志愿者”身份,被小店聘用,解决生计问题。
这阵子,店老板陈福乐正等待着的,是更多的商品到货。其中他最期待能热销的,是一套一美元纪念纸钞,在原本属于乔治·华盛顿头像的地方,换上了插着五星红旗的钓鱼岛图案。
本报记者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