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什么比造一辆汽车,更能反映一个国家的制造水平和工业底蕴了。作为一名文科生,燕山大学大三学生吕沈凯欣对这句话并没有太深的体会,尽管在过去的一年,她将自己课业以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和一辆车打交道上。
眼下,这辆车就在距离她20米外的昆仑润滑油杯中国大学生方程式汽车大赛(英文简称FSC)的赛道上。她的想法很简单,这辆车能够跑起来,而且跑得快,就够了。
将近3个月过去了,吕沈凯欣至今记得,那天飘着雨,当车真正跑起来时,站在雨中,她忘记了排名。她脑海里浮现的是过去一年,她和队友面对的上百条规则的一检二检三检、赛车设计、成本分析、直线加速及耐久测试等种种考验,以及不止一次的哭、笑、挣扎以及宣泄。
FSC赛事举办了5年,像这样的故事,闫建来听说过也见证过很多,他为这些追梦的年轻人点赞。当然,这位中国汽车工程学会副秘书长、FSC大赛组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会更多地从中国汽车工业发展的角度来审视,比如吕沈凯欣那句不太理解的话,闫建来却常挂在嘴边。
他还对汽车行当的重要节点如数家珍,2010年,中国汽车工业出现一个拐点,从那年起,中国以1379.1万辆的数字超越美国,成为世界汽车产销第一大国。
吕沈凯欣团队造的那辆赛车,对于这个千万级的大数字,可谓沧海一粟。然而,在闫建来看来,如同整个中国经济正处于由大国向强国转型的阶段,中国汽车工业也面临着从“制造大国”迈向“产业强国”的挑战,应对这一挑战急需一批顶级的工程技术和复合型人才,而FSC赛事任何一辆新车的出炉,都有几十位乃至上百位学生的参与,如能长期坚持下去,就能够发现和培养一批青年工程师,而他们,或许正是未来汽车行业转型升级乃至整个国家科技创新的中坚力量。
当学校还用着从1981年穿越来的教材,我们的教育能引领未来吗
闫建来常向企业推荐年轻人才。
早些时候,他向企业界的朋友推荐FSC赛事的学生,那些企业的HR(人力资源经理)常常会质疑他,“你是不是在吹牛?”
这种情况在两年前有了变化,当初那些把他定性为“忽悠”的企业老板,如今抢着打电话管他“要人”。
闫建来认为,如果把前几届FSC赛事比作“种树”,其重心更多地在赛事的质量保障上,那么经历5届赛事后的FSC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到了采摘果实的阶段。
这些果实,对中国汽车行业来说相当于久旱后的“甘霖”。根据统计,我国汽车人才中,海归占了70%的核心力量,国内“自产”人才相对匮乏。不仅如此,对比一些国际上的学生,我国“自产”学生的创新思维相对较弱、设计观念落后。
过去5年,作为FSC赛事总监,易车公司首席汽车知识专家陈刚在关注比赛的同时,还将视野辐射至中国汽车乃至工程领域的人才培养问题上。他发现,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一是缺少鼓励学生创新的环境机制,二是国内高校不少教学内容与实践脱节。
在陈刚的办公室,他拿出一本《汽车理论》。这是他当年读大学时必修的教科书,版权页上面写着,“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1981年8月。”
接着,他又翻箱倒柜找出一本《汽车理论》,书名一样,出版社一样,只是这本较新,出版时间是2006年2月。
对照两本书,其中的不少内容十分类似,仅就目录而言,第一章的“汽车的动力性”、第一节的“汽车的动力性指标”、第二节的“汽车的驱动力与行驶阻力”等均无任何变化。
“20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学校还在用着从1981年穿越来的教材,那我们的教育能引领未来吗?”陈刚说。
对学界而言,某一个研究设计领域的理论,在一定程度上起着“瞭望者”的作用,如果这方面比其他国家落后10年、20年,那在制造工艺层面,其落后度更不用说了。
在动手实践方面,从高校走出来的学生,也不令人乐观。陈刚曾在上海一汽大众工作过20多年,几乎所有的工种都干过,但这位老工程师从未遇到过一个毕业一年就能上手的大学生。
这也是一个伤透了企业和学校的问题。陈刚说:“FSC要求学生按照良好的工程实践惯例来设计和制造赛车,他们就要解决在实践中遇到的工程性问题。实际上,这些问题在教室里学不到、课本上找不到,因为没有一本书叫实践。”
德国一口拒绝的核心零部件,一个参赛选手自己研发了出来
如今,大学生一般都是按照听课、考试、毕业、找工作的固定模式来完成一段人生路程。走上工作岗位后,还需经历实习期,这段时间某种意义上等于“重新学习”。相比之下,参加比赛的大学生从大二或者大三就进入到车队,开始自己动手设计和制造方程式赛车,期间还要做技术分析报告、财务报表、拉赞助、品牌宣传,等等。
这是中国石油润滑油公司副总经理孙树好的一段描述。孙树好说,他发现,通过参与FSC赛事,在校大学生的成长空间和速度会比其他同学大和快,未来参加工作时,也能更快速地进入角色。
这并非虚言。在不少理工科专业集中的院校,就有学生开玩笑说,如果非要在大学找一条学习的捷径,那就是去车队,因为,在车队的这一年,一名本科生学到的理论知识和动手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媲美研究生。
闫建来对北京理工大学一个名叫刘迪的学生印象深刻。2013年,刘迪担任该校车队队长,如今已被“中国之队”电动车方程式车队破例录用,成为国际电动方程式汽车大赛这个顶级赛事里唯一一名从事技师工种的中国人。
按照FSC的规则,电动车在运行过程中的峰值功率不得超过85千瓦。但一个棘手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超过限定功率,超过多少功率,裁判组无法得到数据。
闫建来想起在德国的某个赛事上,看到过一个比烟盒稍大点的设备,这个家伙什安装在电动赛车的电机上,就能把赛车运行过程中的数据采集下来,供裁判裁定是否超过限定功率。于是,他向德国方面提出购买,但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卖,因为这个设备不是商品”。
被拒绝后,闫建来咨询从哪儿可以买到,对方说“是一家公司特意为德国赛研发的,比赛前带过来,赛后就带走”。
闫建来又想到自己开发这样的设备,但是没有实物参考。
在购买不成的情况下,他又提出“借一个设备”。
他再次被拒绝。
交涉半年后,生产这个设备的德国企业终于松了口,他们的条件是,由FSC组委会付费,派他们的工程师背着10个设备到中国来当裁判。
无奈之下,闫建来答应了下来,但他心里很清楚,采集的数据都由德国工程师审查和判定,中国人根本接触不到。
这时,刚刚读研一的刘迪知道这个消息,令闫建来惊喜的是,仅一个赛期不到的时间,刘迪便研发出了这个设备。闫建来随即订购了40套设备,解决了FSC未来3年的需要。
“我在赛道上学会的是任何一座校园都教会不了我的”
在汽车和工业专业领域,这个赛事的含金量并不止于一个比赛证书。就像有参赛学生所感慨的,“如果说,我在赛车制造厂里学会了课堂上学不会的技艺,那么,我在赛道上学会的,是如今任何学校都教会不了我的。”
比如,如何面对挫折。
不管是在切钢片、钻孔、打磨、焊耳时,强功耗灯泡照射下脸上流出的汗水,还是将发动机以及发动机周边的零件固定到车架时,手腕背面被尼龙扎带划出的一道伤口,学生们都不在乎,他们唯一期待的是,赛车出炉后,彼此之间的那句“兄弟,赛场上见”。
然而,意外会随时发生,比如,赛车在拉向赛道的路途中,由于物流车辆的自燃,导致赛车被烧毁。
这个在赛场也属小概率的事件,就这样被北京理工大学的学生撞到了。
每当回忆起2013年的这场事故,北理工汽车方程式赛车队经理张雨甜总忍不住地念叨着,“噩耗”、“噩耗”。事发以前,他们是卫冕冠军,脑袋上顶着的是两届冠军的桂冠。
其后,他们觉得这一切都完了,那辆没能走上赛道的车,被他们称作“黑鲨Ⅳ”。
尽管赛车没了,但当时的队员们还是带着图片和相关资料出现在了赛场,继续参加设计、成本、营销等静态比赛。张雨甜回忆说,如果没有当初面对挫折的这些“执着”,恐怕新赛车的出炉也不会那么顺利。
新一年的比赛来了,这些学生没有二话,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把新一代的“黑鲨Ⅴ”做出来。
这并不容易。今天,团队成员在选型上出现了分歧,明天,又有几位同学对减重的问题有了意见,“同意”、不同意”,“这样更好”、“那样更好”几乎一直伴随到“黑鲨”重生的那一刻。
按照张雨甜的描述,那一年,当他们重新站回赛场,老队员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我们终于又回来了”。
而对他们的新队员来说,“出发之前永远都是梦想,上了路才是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