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可能或一种人生

    去看姥姥，闲聊时，她总爱把自己的孙子、外甥们挨个过一遍，然后叹口气说：“现在就剩下小二让人操心了。”透过她那日渐浑浊的双眼，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模模糊糊，包括小二的前途。

    小二是我的表弟，在家中排行老二，家里人便渐渐用这个称呼当作他的小名叫了起来。在我们家族这一代里，他是最小的一个。虽然也已经24岁了，但在人们眼里，总还是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他果然是最令人操心的。哥哥们都已经成家，大部分都有了孩子。在老家的，有自己的生意，生活无虞，儿女绕膝；在城里的，也都有了自己的房子——或者，和银行共有，工作稳定，未来可期。只有这个表弟，一切都还没有着落。

    他上的是中专，学的是勘探测量技术。毕业后，舅舅凭着关系，原本可以给他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用老家人的话说，是“坐办公室”的。可是他坐不住，非要往外跑。别看他看起来文文弱弱，随时都能如塑料袋一般，被一阵风吹着飘到半空去，但他脾气可拧得很，一旦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过来。于是，家里人便由他。

    作为长他几岁的哥哥，我总是觉得对他要负一些责任的。姥姥也会嘱咐我：没事的时候，说说他。于是，偶尔闲聊，我会摆出长他几岁的姿态来，建议他多读书，多跟同事们学习。他也应我。现在想起来，我说的那些话，其实和家里的长者们说的那些“踏实点”、“长点心眼”差不多，都是一些大路话。

    我确实很关心他，却从来没和他深聊过他的工作，只是从他或者亲戚们口中，知道了一个大致的轨迹：第一份工作没干多久就辞职了，后来通过朋友或者同学，又找了几份工作，也都待不长。大学毕业之后，他至少换了七八个老板。家人要他“踏实些”，也是针对这个来说的。

    社会上待得久了，他身上也沾了些江湖豪爽气，“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几年下来，全无积蓄。不过也有好处，结交了许多朋友。我俩通电话，问他在哪儿，答，廊坊。过半年，再问，已经到了广西。这几年下来，他背着行囊到处跑，从中国的最南端到最北端，几乎都跑到了。

    慢慢地，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了，也开始劝姥姥：他还年轻，多闯荡那也是极好的。我逗老太太说，别看现在我们兄弟几个生活安稳，不让你们操心，没准儿多年之后，小二混得会比我们好很多。姥姥当然是不信的。我拙于口舌，没办法给她解释，这也是一种人生，甚至是一种不错的人生。她那代人，甚至我们的父母那一代人，都不会理解。

    我很想跟长辈们讲这样一个场景：每次去超市，看到那些收银员，我都对他们充满好奇，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我所好奇的是，每天都被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做着单调机械的动作，他们靠什么打发这漫长又枯燥的时间？闲暇没有顾客时，他们脑子里会驰骋起什么样的画面来？或者，他们也如我猜测他们的人生一般，通过我买的东西，来猜测我的人生？

    我想告诉姥姥的是，包括我在内的这些哥哥们，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上着发条，在既定的轨道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她们那代人一样，所求者，不过是平安顺利地走过这一生，只有一种可能，毫无想象力。而表弟，不过是选了不一样的道路而已，他不想被困在一个地方，不想每天做那些单调的事情。

    我并不想贬低一种生活，美化另一种生活。只是静心思索时，偶尔会问起自己，人生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答案是“三子”，妻子、儿子和房子。表弟呢？估计他也说不上来，他的人生还充满变化，同时，也有无限可能——当然，可能获得我们通常认为的成功，也可能一事无成。

    不过，即便真的一事无成，也不用太多担心了。家里人终于忍受不了他那飘荡无根的状态，在老家那座地级市里，给他买了套房子。虽然现在他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工作，但至少有了一个退路——即便真的没能闯出一番名头，还可以回来，和我们一样，归化于无数平常人所经历的“三子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