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那些似曾相识的眉眼与笑容

    你竟然还像上学时那样不着调，随手翻出五张一寸照，贴在餐厅1990年代末流行的金色墙纸上，格外扎眼。时间在你脸上堆积出厚厚的双下巴，一张张过渡到如今擦肩而过也不敢相认的模样。这是高中毕业20年来，我们第一次重逢吧，若不是这场同学聚会，我和你的记忆都还在20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你清瘦中带着少年的锐气。

    20年，真的很长不是吗，长到你们的名字就在嘴边，有的我却想不起来；长到需要你们提醒我才记得自己曾被英语老师赶出过教室，陪我罚站的还有不爱说话的他。20年似乎也没那么长，你的笑声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尽管已是一个7岁女孩的妈妈；你的心还像少女一样敏感，看见曾经心仪的男生，脸还是刷地一下子红了。

    20年后的聚会，我们按照召集人的要求，带来了自己的5张生活照。照片里是20年来，我们互不了解的生活。

    你穿着红色的中式礼服，站在他身边，笑得好甜。看你努力吸腹的神情，我偷笑，为了穿上这套礼服，你大约也是狠心饿了几顿吧。不过，更让我好奇的是，你这个傻大姐是怎么迷倒他的？他深情的黑眼眸，当年“电”到班上不少懵懂女生的心。是大学，或者高中，你们已暗生情愫，我们却不曾察觉？

    悉尼歌剧院、罗马竞技场、纽约地铁，照片里，你的生活好像一场旅行。你说已经走过了22个国家，这真让人羡慕。不过让更多男同学羡慕的是你几乎没有走样的身材。我注视着照片里你标准化的笑脸，却有些许陌生，那个曾经坐在我后面的、上课不认真听讲、喜欢给别人起外号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主流了？

    而曾经柔弱的你，如何成了今天这般的女汉子？还记得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吗？信的结尾，你用红色的笔画了个大大的心，写着“想你！”那一年我们即将大学毕业，我从南方回到你未曾离开的北京。你不经意地说着，这20年经过的事都可以写好几本小说了。我试图从一张张照片上寻找蛛丝马迹，竟然真的看到了你眼里的勉为其难。是因为他吗？你说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现在的生活，那就是“鸡尾酒”。现在的生活于我来说，又是什么呢？

    比起聚会上简短的自我介绍，我更愿意凝视这些或是精心挑选、或是随手带来的照片，借由这短短的几百分之一秒，我努力拼凑着你们的幸福生活。巴黎埃菲尔铁塔前，你笑得娇羞，带着婚戒的左手下意识地翘着，这也许是你的蜜月旅行？还有你，时间竟然将你雕刻成一个知性、温婉的女人，全然不同于高中时的模样。还有你，在清澈见底的海水中，一家三口，嘴角上扬的弧度竟是如此的相似，一如你的18岁。

    还有你、你、你。

    我当然知道，这并不是20年的全部。你们也必定和我一样，曾经为生病的家人奔波、为逝去的亲人伤痛，还有时时刻刻在梦想与迫不得已中的挣扎。这些，照片里多半不会有。就像我们想留给记忆的，我们留在照片里的，大多是精心准备的美丽与笑容。但我们都明白，恰是这些被遗漏的瞬间，给予了生活更多的意义。就像你说的，“有快乐、有悲伤，这样才让我慢慢懂得如何遇见最好的自己”。

    至于你，没有带来照片，这让我有些遗憾，但又在预料中，你总是不屑于各种规矩与约束。20年了，我依然惧怕与你的眼眸相遇，我假装对你微微隆起的啤酒肚视而不见，我的记忆永远停在了16岁的春天。那个下午，操场上，你的脸上淌着汗珠，阳光突然刺中我的眼睛，我慌乱地在脑海中按下快门和储存键。这张无法冲印的照片被我一直带在身边。我曾经努力在脑海里按下删除键，却发现它早已被设成了只读，只好任它在心头墨一般洇开。今天，看着你成就满满，曾经的委屈一笑而过，相识就已经足够了。

    而心头真正的痛，另有其人。得知聚会，我便一直幻想着，你远远地跑来，一如十七八岁那样，飘着长长的自来卷，皱着小鼻子，给我个腻腻地拥抱。但这一天，你没有来，未来的聚会你也不会来了。我翻出和你的最后一张合影，一年前，在龙泉寺，你搂着我的脖子笑得释然，而我毫无意识，我们就此别过。看着照片上，皱纹一点点爬上你的眼角，我也看到了自己渐行渐远的青春，那里有着我们真心相待的彼此，有着从女孩到少女的无数心事。

    我忍着眼泪，你拍拍我的肩说，别哭。青春即便走远了，但就像这些泛了黄、甚至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的照片，早就编入了我们的生命密码。不信，看看那些似曾相识的眉眼与笑容。我抬起眼，你们都有些醉了，三三两两地，互诉衷肠，一种熟悉的味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