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的戏与西湖的雪

    ·带戏班子出来不奇怪，夜静更深在庙里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开始演戏，就足够惊世骇俗了。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交，一个道德完人、人间典范一定是无趣的。

    ·张岱将西湖的游客分为五类：前三类是富豪辈，带着仆从、美人，前呼后拥，一味炫耀气派。又有一类贩夫走卒，只为出来喝酒买醉。这几种人虽身在美景之中，却并不懂得欣赏。最后一类则是张岱这样的人，当游客星散后，或游人罕至的地方，他们才会出现，他们才是真懂得风景的人。

    张岱的好不用我说，举凡读过他的人自然能够明了。

    张岱，山阴世家子，字宗子，号陶庵，明末清初著名作家。明亡前他的生活几乎在旅行玩乐中度过。其《自为墓志铭》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明亡后，作为前朝遗民，张岱生活陷入极度困顿，和装哑巴出家做道士的朱耷、抵死不入北京的傅山一样，他选择了不和新朝廷合作的态度，过着隐居的生活。

    自南宋建立，文人感怀故土风物，写出了《东京梦华录》这样的作品，到南宋灭亡又出现了《武林旧事》等书。清灭明后，社会状况和南宋相类，于是遗民们进行了新一轮对往事的追怀，张岱就是其中一员。他回忆过往的文章，由于其经历了生活的巨变，所以有特别的况味。

    张岱近追忆一地景物的作品有《西湖梦寻》，此处不谈，说一说他另一部作品《陶庵梦忆》。《梦忆》写于甲申变后，全书八卷123篇，此书内容庞杂，记录了明亡前张岱的生活，有记游、记人、记物，也有记民俗掌故，其中记游作品占半数以上，涉及南京、镇江、苏州、杭州、泰安等地。张岱的文章短小隽永、描摹入微，有他独特的性格特征，可以反复阅读玩味。

    《金山夜戏》一篇写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张岱坐船夜泊镇江。镇江以金、焦、北固三山最著名，于是趁着月色张岱夜访金山寺。“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按照现在的时间计算，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古人早已进入梦乡了。张岱突然来了兴致，命令自己带的戏班在大殿中演戏，演的是南宋韩世忠长江大战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镇江金山。

    明末富贵人家养戏班是风尚，出游带着戏班子，随时搭台表演更是常事。另一位晚明的大名士李渔，也有自己的戏班，他甚至带着班子到各地巡回演出。在《陶庵梦忆》中也有许多带戏班子出游的记载。《比如牛首山打猎》就有猎后观剧的描写。

    带戏班子出来不奇怪，夜静更深在庙里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开始演戏，就足够惊世骇俗了。接着张岱用极生动的语言描写了庙里人的反应。“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不管别人怎么吃惊，演完戏张岱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群不知是遇到人还是碰到鬼的和尚。崇祯二年张岱已经30多岁，却仍然像孩子一样在金山寺搞了这样一场大恶作剧。

    如果金山夜戏是极热闹的，那么《湖心亭看雪》则极安静的。崇祯五年十二月，下了3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住在西湖边的张岱突然要去西湖逛逛。按说这样的天气本该在家围炉小坐才好，金圣叹说过“雪夜闭门读禁书不宜快哉”，是这种冬日家居之乐的最好注脚。但真闭门读书张岱也就不是张岱了。“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没想到的是已有人先他一步在湖心亭上饮酒，于是“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这才有了船夫著名的感慨“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交，一个道德完人、人间典范一定是无趣的，只有癖好成痴，能做出格事的人，才有真趣味。张岱所追寻的就是这种钟情自我感受，而别人以为痴的状态。

    痴人是不屑与俗人同的。《西湖七月半》开篇写到“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不论什么时代出游，恐怕最烦是人多，而张岱却说，唯有人可看，使人大感奇特。并不是张岱真的爱看人，他是要分析人，分析出游的人。张岱将西湖的游客分为五类：前三类是富豪辈，带着仆从、美人，前呼后拥，一味炫耀气派。又有一类贩夫走卒，只为出来喝酒买醉。这几种人虽身在美景之中，却并不懂得欣赏。最后一类则是张岱这样的人，“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当游客星散后，或游人罕至的地方，他们才会出现，他们才是真懂得风景的人。

    张岱似乎是爱热闹的，在一篇篇文章中他写了众多游客狂欢的情态，摩肩接踵的人群，奔走吆喝的小贩，观潮、逛庙的人群。《虎丘中秋夜》写苏州虎丘中秋夜甚至出现了百人、千人大合唱的情景。但张岱又似乎不喜欢热闹，这诸般景象，读到最后感到的却是种种落寂。金山剧终后的突然离去，西湖与金陵客的匆匆别过，西湖七月、虎丘中秋都是如此。少年走马、歌吹的贵公子，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巨创，似乎也只能如此。如果说红楼梦用煌煌数十万言，道出了盛极而衰的荒芜，张岱用短短几百字便做到了。

    《陶庵梦忆》最后一篇《琅嬛福地》，写了张岱的梦。梦中他来到“琅嬛福地”，这有田、有树、有桥、有古洞、有亭台、有山川，可坐、可风、可月。这也有一块碑写着“呜呼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张岱梦到了自己的墓碑。只有痴绝如张岱，才会在经历山河巨变、人士凋谢之后，依然执拗地为自己设计一座琅嬛福地，在这里他一定会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