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的那个年轻人,永远定格在青海省德令哈市老火车站的站台上。他几何图案的线衣与红色夹克外套,蓬松的鸟巢似的头发,下车时俯身擦拭皮鞋上的尘土,站台不动声色地记录了这个场景。
站台还很新,四年前刚刚建成通车。作为青藏铁路的一段,西宁到格尔木的旅客并不多,只有七八月份,外地游客会忽然出现在这条线路上的某一个站台,譬如德令哈。
水泥花砖记得他的脚步,并不似诗歌那样沉重与富有节拍。他像一个四岁的孩子,与四岁的站台一同玩耍,脚步时而放荡不羁,时而小心翼翼。一枚五分硬币从他的口袋里滑落,在站台上像小铁环似的滚动,他撒欢追逐它,弯腰拾起时,透过自己的两腿间隙,看到戈壁的远处,群山巍峨。世界颠倒,天空为地,空旷辽远,站台成了“天空”,火柴盒似的锁住人们的视线。
戈壁上的德令哈下了一场及时雨,干燥的站台饥渴地吮吸雨滴,年轻人裹紧红色夹克外套。站台上一共有6个人,一个车站工作人员,5个下车的旅客,他们挤在站台上唯一的雨棚下面躲雨,雨棚的边沿被涂成天蓝色。
天蓝色的雨棚如今刚满30岁,从它23岁那年起,站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乘客。它天蓝色的边沿在高原烈日的曝晒下已经完全褪为灰白色,没有人关心它原本是什么颜色,站台自己,却忍不住回想起当年,穿红色夹克外套的年轻人,惊喜地看到它蓝色屋顶时的神情。
年轻人像忽然看到童年玩伴一样注视四周的一切,草原、戈壁、站台、雨水。
纯真有时也会成为一种惆怅,正如简洁总会体现某种悲凉,“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德令哈这个高原中的小站,因为他的诗句而名扬千里。
此后,许多个白天与夜晚,德令哈的站台迎接了四面八方来的人,他们的怀里揣着一本书,书的扉页上是那个曾经与站台玩耍的年轻人。人们表情阴郁地眺望远方,想要寻找诗意的孤独、荒凉、戈壁、草原尽头、石头与青稞,他们看到的却只是一座普通小城的站台,不同民族的旅客混杂出一种站台独有的热乎乎的气息。
站台怀念那个心怀纯真的年轻人,怀念他顽皮的脚步,敲打午夜寂寞的地砖。
那一年深夜,站台格外忙碌,一列列绿皮火车驶向远方,红白相间,蓝白相间的家伙们趾高气扬地停靠在站台边。
星空依然是梵高、海子的星空,空气里却多了很多种陌生的味道。只有人类热衷于新鲜,热衷于更换与创新,星空每一年都是一样,花朵每一年都是一样,草原每一年都是一样,绿的依然绿,红的依然红,永远兴致勃勃,永远生机勃勃,从不因为缺乏变化而伤心气馁。站台的梦想是与花朵与草原一样,雨棚的边沿永远是蓝色,铁轨上永远跑着绿色的火车,也总有一个穿红色夹克的人,掉下一枚硬币。
蓝色褪了,绿色的火车越来越少,穿红色夹克的人再没有来过。2007年的某一天开始,站台上从此没有旅客。乌黑的客运车驶来,一箱又一箱的货物堆积在站台上,红砖候车室屋顶上的“德令哈”三个字被摘了下来。
在离这个站台不足十公里的地方,另一个站台被取名“德令哈”。
雨水中的荒凉之城是他与站台共同的记忆。一批又一批涌上新站台的人,疑惑地四处张望。交错的铁轨尽头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站台伸直脖子,也没能看到远方的草原。这座城市与其他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站台目送着一批批带着自己的梦离开的朝圣者。
新建的德令哈火车站在这个海拔3000米的戈壁小城显得格外气派,两层楼的建筑,占地足有五个篮球场那么大,大大的落地窗户,广场上气派的街灯照亮整个车站。车站建成一年后,一些工人开始在站前广场上建造一个巨大的鼎式建筑,深褐色的四足方鼎祈求这座城市的风调雨顺与财源广进。
站台上的防雨棚也修起来了,一位老工人似乎忽然想起旧火车站防雨棚蓝色的屋檐,于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将新车站的防雨棚上沿,涂上了蓝色油漆。
每年举行的海子诗歌研讨会,德令哈诗会等,选在德令哈最好的季节:夏季。人们涌出站台,四处张望,大鼎怪物般与诗人脆弱的心灵对望,最终,诗人们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每一座城市都在迅猛地发展,雨中的荒凉之城已成记忆,倘若不想破坏它的诗意与美好,最好的办法是永远不要站在诗中描述的那片土地上。
寻觅总是带来失望。星光下的老站台已经放弃寻觅那个红衣年轻人,寻觅绿皮火车与自己年轻时蓝色的防雨棚屋沿,它甚至拒绝再寻觅“德令哈”这三个字,它紧紧拥抱着属于它的风、雨、星空以及记忆。
而在另一个有着蓝色防雨棚边沿的新车站,站台上满满当当的是充满理想的年轻人,诗与诗歌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已经如绿皮火车一样远去,他们带着疲惫的身躯四处奔波,最大的梦想是终有一天,能够存下足够的钱,去海拔更低、气候条件更好、同时更加繁华的城市西宁,买一套可供养老的商品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