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庆先生1981年到南开大学哲学系讲西方哲学史,谈到外国哲学著作的汉译本看不懂时说:“看不懂,就是译错了。”先生说得平平淡淡,但我记得格外清楚,原因有两个。第一,我当时正在南开读大三,读不懂译本,总是怪自己水平低,既不敢怀疑作者,也不敢怀疑译者。第二,先生举了几个西方哲学史界“谬种流传”的翻译例子,“始作俑者”居然都是他自己。
王先生30多年前说的话,对今人仍是最有智慧的提醒。
凡是认真做过翻译的,都深知译事艰难,无论多么小心翼翼,都难免出错。杨绛先生是大翻译家,对误译有很生动的比喻:“平心说,把西方文字译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项极繁琐的工作。译者尽管认真仔细,也不免挂一漏万,译文里的谬误,好比猫狗身上的跳蚤,很难捉拿净尽。”鲁迅先生用10个字总结他的翻译经验:“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但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王太庆先生译尼采的《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就因为看错一个字母,把绊住一条腿误译为偷去一条腿。针对文艺界重创作轻翻译的现象,王先生说翻译并不比随随便便的创作容易,是经验之谈,更是公平之论。
承认误译难免,不意味着对误译听之任之。一类误译是无心之过,可原谅。这类错误,多数是因为译者一时懒惰或疏忽。例如,欧洲民间有句格言,称为金科玉律都无妨,意思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相同,但因为是演绎《圣经》的教训,一般照字面译作“你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你就应当怎样对待别人”。这句话,有人译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人译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最严重的懒惰是望文生义,强作解人。这样的例子就多了,平淡无奇的,把“箭术”译为“剑术”,把“弹音阶” 译为“学音阶升降”,把“一夜之间”译为“日复一日”或者“一天天过去了”;三分离奇的,把“箭术中的禅”译为“合掌坐禅艺术”或“禅宗射箭术”,把摆脱血缘纽带译成“从与低等血液的结合中显露自身”,把“群体暗示”译为“批量建议”;不可思议的是,把“刨平木头”译成“种树”或“放好木样”,把“心理阳萎”译成“心理无知”,把“营养良好”译为“长得肥胖”。
很多时候,懒惰是病症,傲慢是病根。翻译很难,仍有人大翻特翻,往往不是他们知难而进,而是他们目空一切,不知道翻译的风险,甚至以为翻译可以两头骗,是名利双收的捷径。有的人外语学个半通不通,就胆大妄为,什么学科的书都敢翻译。因为傲慢,也就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所以,源于傲慢的误译,是明知故犯,最难纠正。即使读者指出了错误,译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继续埋头滥译。
王太庆先生曾有几篇关于翻译的遗稿,念念不忘提高西方哲学著作的翻译质量。他说,首先,译者要有职业精神。职业精神,首先是敬业。敬业,是因为服务对象是衣食父母,也是因为任何职业都有竞争对手,不敬业端不稳饭碗。译者敬业,还意味着有良心。译者要尊敬原作者,还要尊敬节衣缩食买书的读者。有的译者自称译书虽不赚钱,“但乐”。不介意赚不到大钱,可敬。以翻译为赏心乐事,佩服。但是,万万不可以找乐儿的态度译书,否则就是拿不懂中文的作者找乐儿,也拿只懂中文的读者找乐儿。创作和研究可以独乐,译书不能独乐。译者乐还不够,还要作者乐,读者乐。否则,译者乐了,作者哭了,读者懵了。
职业精神,再进一步是专业精神。治学贵有专长,翻译也贵有专长。认真严肃的译者,都深知隔行如隔山。只有半瓶子醋,才偏偏喜欢夸耀自己译著跨越若干学科。这些人以越界为荣,其实是自曝其短。
不言而喻,要求译者有职业精神和专业精神,先决条件是翻译成为一个体面的职业。现在的环境下,靠译书活不了,至少是活不好。没有法治的图书市场,不能保护译者的权益,也不能保护读者的权益。没有公开公平的专业批评,拙劣的翻译不仅永远不会杜绝,还可能劣币驱除良币。在这个情势下,如果效法傅雷先生,以译书为生,慢工细活,恐怕得饥寒交迫。
话说回来,拙劣的翻译也不是全无用处。钱钟书先生说:一个人能读原文以后,再来看错误的译本,有时不失为一种消遣,还可以方便地增长自我优越的快感。一位文学史家曾说,“译本愈糟糕愈有趣,我们对照着原本,看翻译者如何异想天开,把胡猜乱测来填补理解上的空白,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简直像‘超现实主义’ 诗人的作风。”
拙劣的翻译还有更“积极”的作用,它能刺激不甘心上当受骗的读者下功夫学外语。真的,立志揭穿翻译界有意无意的骗子,学外语会变得很好玩儿,很有成就感。不信你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