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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2月17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那一年,在站台

乌鲁木齐:属于16岁的3号站台

专题撰稿 艾小羊 《 中国青年报 》( 2015年02月17日   12 版)

    他第一次与芳芳相遇,是在乌鲁木齐火车站的3号站台。

    父亲带着他,一路向西。傍晚的时候,夕阳余晖染红了远处的群山,山上光秃秃的,旁边两个来自南方的乘客,感叹着西北就是荒凉。

    第二天清晨,他已置身于一页白纸,或者说火车正行驶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

    放眼望去,没有山,没有树,没有房屋,大地被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火车像顽童手中的铅笔划出的线,向着任意的方向延伸。

    当看到房屋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站台即将出现。玉门、敦煌、哈密、吐鲁番,梦中的地名与梦中的站台,在雪白的大地上孤零零地站着。

    车站工作人员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脸像刚出笼的包子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升起一阵白色气体。在哈密,他好奇地走下火车,站在积雪已经被踏平成冰的站台上,乘务员拿着一只大喇叭,不断重复“小心地滑”,“小心地滑”。

    离春节只有十天了,父亲带他去新疆的王叔叔家过年。

    这一年,他16岁。

    这趟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很多的行李,他与父亲的行李里面也装满了西安的腊肉、肺饼,以及父亲攒了一年的烟、酒、茶叶。

    乌鲁木齐是那趟火车的终点,火车到达时,站台拥挤得像一只装积木的盒子,在火车上度过了50多个小时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向站台涌去。雪还在下,刚扫过雪的站台上很快就落了一层薄雪,格外湿滑,满耳朵都是“小心地滑”,仿佛火车直接将哈密站台上的声音载了过来。一个姑娘站在那儿,朝他轻笑,她戴着红色线帽与雪白的口罩,整张脸上只露出眼睛,又黑又亮,长长的睫毛上结着冰霜,是他看到过的最美好的“化妆”。

    他知道她的名字,芳芳。

    “小子表现好点儿,你跟芳芳可是订过娃娃亲的。”从西安出门的时候,父亲对他说。

    订娃娃亲这件事,他一直觉得父亲在开玩笑。一对好朋友,你家生了女儿,我家生了儿子,随口订个娃娃亲,此后各奔东西,是常有的事。

    如今,当这个姑娘真实地站在面前,他忽然发现,其实他一直把父亲说的话当真。乌鲁木齐火车站那狭小、拥挤、破败的站台,在这一天名叫芳芳,此后的几年,一直叫芳芳。

    芳芳读技校,很快就工作了,他读大学,大学四年中的两个春节,他出现在乌鲁木齐火车站的站台上。

    “不用买什么东西,你还没挣钱呢。”芳芳在信里说。可他总觉得若没有足够大的行囊,行囊里满满地塞着年货,是羞于站在春节的站台上的。他总是想办法省下更多的零花钱,带更多的东西给芳芳,甚至从秋天开始就储存了一些西安大石榴,等到春节的时候,它们已经风干变硬。他将石榴装进网袋,一不小心在站台上摔了一跤,石榴滚得老远,幸好大家都匆匆赶路,没有人注意他。那一年,乌鲁木齐的老火车站开始翻修,火车停在临时站台,出站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土路,路上方的架子上盖着厚厚的钢板,像一条地道,他拉起芳芳的手,仿佛那个站台永远走不出去,那条路,永远走不完。

    那个不能称作站台的站台,那种不能称作路的路,在此后的光阴里,许多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半夜醒来,听到芳芳的呼吸声,漫长得像那个永远走不出去的站台。

    作为一个平凡的男人,他人生最惊心动魄的几年皆与春节时的站台有关。

    结婚后,他定居新疆,每隔两三年,也会回西安看一次父母。婚后第三次踏上春节的站台,他与芳芳的儿子已经满地跑了。孩子人来疯,稍不留神没看住,就汇入人流,他拖着硕大的箱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扯着嗓子喊儿子的名字,呼出的白气裹着一种焦虑。第一次,他发现乌鲁木齐的站台如此混乱与拥挤,白雪被千万只脚踏过之后,变成一摊摊烂泥,终于拉住儿子小手的时候,他的牛仔裤后面已经甩满了泥点。

    没有人注意他的烦躁,就像当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幸福一样,四周都是匆匆忙忙赶着回家过年的人。

    终于,当夫妻两人再商量过年回西安,芳芳说,要回你带儿子回,春运我受够了。“那——回来的时候,你来车站接我们?”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接的?”芳芳白了他一眼,哗啦铺开擀好的面皮,开始切面。窗外的天空蓝得透亮,阳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他坐在暖气的旁边,呆呆地看小区花园,夏天的时候,它是绿的,如今变成白色,空无一人。

    面条下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他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那我也不回了,夏天再说吧。

    从此,他告别了春节的站台,仿佛这个城市里从来没有那样一处喧嚣之地: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行色匆匆,行李里面堆满了心意与期望,带着自己的故事,彼此擦肩而过。

    小小的站台渐渐浓缩成人生的一个隐喻,我们终究是在热闹中孤单,即使经过了同一个故事里的人,也无法再回到相同的站台。

    站台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无论它是刚刚翻修,还是年久失修。它的崭新仅在于它的健忘,而人又何尝不是健忘的。不过十多年光景,从前的站台便已消失无踪,乌鲁木齐火车站翻修过一次,站台比过去宽且大,安装了顶棚,雪花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追逐减速的车轮。然而站台再新,属于他的那个时代终究已经旧了,他们不再回忆那些年在站台上发生的故事,偶尔,那个戴着红帽、白口罩,睫毛上挂着晶莹冰珠的女孩的影子,会出现在他在路口等车时,马路对面站着的陌生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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