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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3月13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刀郎农民画”背后的生活故事

笔端流淌着“阿瓦提传奇”

本报记者 王雪迎 《 中国青年报 》( 2015年03月13日   07 版)

    农民画家伊力亚斯·巴吾东站在自己的画作前,回忆当时的创作思路。

本报记者 王雪迎/摄

    肉孜·阿合尼亚孜的作品 《为了下一代》本报记者 王雪迎/摄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的新疆阿克苏地区阿瓦提县,有一所全疆唯一的农民画院,院内的画家全是世代务农的维吾尔族农民,其中的画艺精湛者,不仅拥有独立画室,每月还可拿到政府发放的550元至800元不等工资。

    集中作画始于2004年,一个农民画培训班在阿瓦提县拜什艾日克镇政府的大会议室里悄然举行,40位农民不干农活儿、聚在一起作画,这在农村可是个爆炸性新闻。

    一位乡长好奇农民们到底能画出什么东西,特意跑来参观。

    画作颠覆了现实,乡长越看越气恼,忍不住吼起来:“喂!热比古丽,世界上有红色的毛驴子吗?这算什么?为啥不画真实的毛驴呢?”

    一旁指导构图的油画家、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馆副研究馆员帕尔哈提·伊布拉音怕乡长搅乱农民的兴致,不客气地反问道:“那您认为应该怎么画?”

    “几百年了,毛驴子就是灰色、黑色的嘛!”

    “要画得跟实物一模一样,还不如买一个照相机!”

    拗不过大家,乡长悻悻而去。

    11年来,农民画家在乡邻疑虑的目光中成长,他们丰富的想象力令帕尔哈提·伊布拉音啧啧惊叹。在刀郎农民画的世界里,牧羊人的羊群是彩虹的颜色,各式大小不等的传统民族图案变成卷曲的羊毛;激烈的斗鸡可以比围观的群众大好几倍,坐在桌子四周吃抓饭的食客全部正面盘腿而坐,还有刀郎人的传统习俗……

    “展示刀郎人淳朴的农村生活”

    刚开始,一些农民画不存在的东西,阿瓦提没有山,却画出了崇山峻岭,没有松树,却画出了松树林。

    帕尔哈提模仿本地口音,哥哥、弟弟、妹妹叫个不停,很快和农民们亲近起来。作为“学院派”画家,他发现培训原汁原味的农民画并不容易,反复指导农民,“把阿瓦提本地特色像口音一样表现在画上,展示出维吾尔族刀郎人(以下简称‘刀郎人’)淳朴的农村生活”。

    新疆农民画发源于上世纪70年代,受陕西户县等地农民画热潮影响,新疆许多地区的农民开始创作农民画,特别是喀什地区麦盖提县、阿瓦提等地,作为刀郎文化的发源地,农民们拿起画笔,用质朴的眼光创作描绘刀郎人形象、独特的风土人情与生产生活方式,成为当地的文化现象。上世纪90年代,麦盖提县农民画曾进京展出并轰动一时。

    帕尔哈提说:“只有通过培训,才能吸引更多农民绘画爱好者加入到农民画的创作队列中,发展培育新疆农民画市场。”从2001年开始,他在全疆范围内考察农民画创作基地,只要听说哪个乡有农民画家,就跑到农民家里寻找,18个县考察完毕后,拥有7位农民画师的阿瓦提县拜什艾日克镇成为首期培训班举办地。

    农民们越来越传神地描绘着刀郎人的传统文化和身边故事,很多作品令帕尔哈提震惊,画作的构图、色彩、线条天马行空,那些奇思妙想在农民脑海里灵光一现,也许再不会有第二次。

    重拾画笔时,伊力亚斯·巴吾东对自己能画画这件事几乎都快遗忘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进入专业美术院校深造。”打开尘封的记忆,伊力亚斯感叹道,高中毕业前夕,他唯一的愿望是报考新疆艺术学院绘画专业。

    “文革”打碎了他的大学梦,却给了他另一个崭露头角的舞台。他是全县仅有的两名写维吾尔美术字和绘画技巧俱佳的能人之一,绘制各种人物像让他成了名人,仅7个月时间,他就挣了480元工钱,并用这笔钱讨了漂亮老婆。

    从此,绘画淡出了他的生活。

    2004年的农民画培训,伊力亚斯没有自信,他陷入沉思,“画画是我儿时学会的一门手艺,我已经56岁了,这么大年纪以后还有发展前途吗?”

    同样迟疑的还有时年22岁的肉孜·阿合尼亚孜。肉孜爱画画,上学时,每学期发的书本空白处,都被他涂得满满当当,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仍凭兴趣用铅笔画了整整5大本素描,全是乡里乡亲的普通生活。

    可肉孜从未妄想过当画家,培训让他认识了色彩艳丽的农民画,也只当画着玩儿。

    画,还是不画?很多人都犹豫不决。

    两年后的一天,肉孜突然接到了帕尔哈提报喜的电话,“你画的《为了后代》登上《塔里木》杂志的封面了!”那幅画色彩对比强烈,背景是一片果园,土地鲜红,一个光着脚掌、戴白皮帽、穿白褂子的维吾尔族老农正在嫁接果树,太阳把他的脸晒得黑紫,表达出农民热爱土地的意境。

    “为什么要做一件没前途的事”

    据了解,2008年,新疆著名画家阿不都克里木·纳斯尔丁到美国举行画展,专门带了阿瓦提农民画,其中13幅画被公开拍卖,最高的一幅售价350美元,这是迄今为止售价最高的阿瓦提农民画。消息传回阿瓦提乡村,农民画家信心倍增。

    这些都是激励肉孜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此后,只要有培训,肉孜都会参加,迄今已有十余次,最少20天,最长两个月。

    “毕竟售出的画作太少了,长久以来,我一直埋头作画,不管市场销路,这种状态让我看不到未来。”伊力亚斯说,陆续有农民画家因收入不高而歇笔。

    据了解,参加首批培训的40位农民绘画爱好者,至今只有4位仍然坚持画画。

    不赚钱是最主要的因素。

    肉孜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按照维吾尔族的传统,他要赡养父母,父亲去世后,全部的家庭责任都压在他的肩头。78岁的母亲已患脑梗塞6年瘫痪在床,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经济最窘迫时,只能借钱吃饭。

    承担家务和农活儿的妻子日渐消瘦,免不了埋怨,“咱是农民,种好地就行了,干什么不比画画挣钱,为什么要做一件没前途的事?”

    60岁的女画家阿依夏木汗·库尔班曾经是阿瓦提县最有名的女油漆工,她的油漆印花手艺受到农民追捧,为了追求梦想,她不惜与两任丈夫离婚,独自抚养子女。她曾经花10天时间完成了一幅老虎的画像,获得周围人的赞誉,这让她异常兴奋,“我要靠我的双手画画买房子!”她放弃了所有营生,全身心地投入到农民画创作中。

    谁都没想到,农民画会越来越受重视,随着新疆农民画院在阿瓦提揭牌成立,19名农民画家拿到县政府提供的每月550元至800元的补助。在此期间,伊力亚斯已经创作了700多幅农民画,“我一直担心在农村画画的人得不到尊重,没有认同感,现在,我打消了这些念头”。

    农民画家的作品还被送往国内外参展,在各类刊物上发表作品。伊力亚斯成了名人,受自治区文化馆邀请到其他县市培训农民画家,还作为优秀民间艺人代表获得疆外免费参观的机会。

    肉孜也收获了画画以来最大的一笔奖金,两万元。在2014年“去极端化”新疆农民画大赛征集和评选活动中,肉孜的《三股势力的下场》在1.4万多幅农民画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等奖,与60位农民画家共享55万元重奖。

    顾虑消除后,伊力亚斯对画画的热情越来越高,他想象力丰富,作品常带有奇幻色彩。

    “生动的绘画作品可以流传给后代”

    阿瓦提,维吾尔语,意为繁荣,属于刀郎人聚居区。据了解,刀郎人分布在叶尔羌河中游到塔里木河流入罗布泊一带,他们长期在远离人世的荒漠旷野、原始胡杨林中狩猎游牧、劳苦耕作,形成了独特的“刀郎文化”,至今仍保留着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

    伊力亚斯生于1948年,经历了时代的变迁,父辈又将阿瓦提的遥远传说代代流传,脑海中早已构筑了一部取之不尽的素材库。在伊力亚斯的画笔下,有很多濒临消失的民间职业:一种叫“皮热”的萨满舞,在科学不发达的年代,巫师跳神,从魔鬼手中拯救病人;手艺人骑着毛驴,肩挂装满修补工具的褡裢,穿梭在戈壁沙漠绿洲游历四方,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月,行走几百公里……

    对生长的这片土地,他深深地热爱。与此同时,伊力亚斯也发现了农村一些不好的苗头。一年前,他到姐姐家做客,发现她褪去了艳丽的传统裙装,穿着只露两只眼睛的黑色吉力巴甫服饰(伊斯兰极端主义女性服饰)。他气急了,开始严厉教训姐姐一家人,“这并不是维吾尔族的传统!”劝她扔掉了黑袍。

    “归根结底是文化水平太低!”伊力亚斯说,兄弟姐妹中,只有姐姐没有上过学。

    伊力亚斯说,现在农村里一部分年轻人同样存在这些问题,他们过早退学,流入社会,因不懂文化知识,缺乏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极易被极端宗教分子利用。

    伊力亚斯正在创作一组由100幅画构成的系列作品,他已经绘制了3幅,分别是骏马是男人的翅膀、骆驼犁地、骑毛驴的艺人,他的构想是分门别类地全景展现阿瓦提刀郎农民的生产生活变迁。

    “我希望作品完成后,带到各个学校、乡村展览,给阿瓦提的青少年上一堂教育课,他们从出生就享受到了现代文明成果,没有经历过困难年代,并不了解现在的幸福生活的背后,通过今夕对比,让青少年感恩社会!”伊力亚斯说,“我已经老了,但生动的绘画作品可以流传给后代。”

    老农民画家努尔·卡斯木和托乎尼亚孜·买提尼亚孜相继去世后,那些胡杨林里的热瓦甫音、葫芦架下抚猫的老母亲、痴迷屋顶放鸽的养鸽人、辛勤劳动的手工艺者等,他们对刀郎文化的独特理解亦被永久留存。

    为了让刀郎农民画传承下去,从2013年4月起,阿瓦提县教育局编写了《刀郎农民画》美术课程,在部分中小学试点推行。

    “实现埋藏在心底的绘画梦”

    阿瓦提的农民画培训已经持续了11年,帕尔哈提·伊布拉音说,从2004年至今,由他参与培训的农民画培训班已在全疆开办了49次,其中仅阿瓦提就有27次。

    据阿瓦提县文化馆统计,现在全县有103位热爱绘画的中青年农民参与培训班,学习绘画。

    46岁的维吾尔族农村妇女阿依加玛丽关闭了年利润25万元的餐馆,特意拜伊力亚斯为师学画。

    “没有人不想挣钱,但钱挣得太多也没有意义。”阿依加玛丽说,“以前我埋头挣钱,两耳不闻窗外事,后来才发现世界的变化之大已超乎我的想象。如今,我的3个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找到了工作,我为人母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时候实现埋藏在心底的绘画梦了。”

    阿依加玛丽几乎是年龄最大的女学徒了,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人的爱好可不分年龄!”两年来,她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伊力亚斯的画室拜师学艺,已经画了150幅画作。

    19岁的鲁吐普拉·艾合买提性格沉默,不爱说笑,唯一的爱好是画画,“农活儿忙了一天,画个画就轻松多了!”他常常画到凌晨4点,实在瞌睡才入眠。

    即便忙农活儿,脑子里也是画。一年冬天,鲁吐普拉正在棉花地里拔废弃的棉花杆,突然看到本村猎人正在捕猎棉田里穿梭的野兔,猎人目光尖利地紧盯猎物,手执红柳磨制的一头粗圆的猎棒,在空中甩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恰好击中野兔的脑袋。

    鲁吐普拉被这一幕震撼得久久呆立,待回过神来,眼前一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抛下棉花杆,立即跑回家开始创作,花了3天才完成。

    阿瓦提县文化馆绘画指导老师乌斯曼江说,在2013年至2014年,农民画家们承接了政府的宣传画订单,并领取每幅画50元的报酬,每人每年能获得1000元至6000元不等的报酬,成为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

    农民画家肉孜说,“我不知道农民画未来会怎样发展,但我会一直坚持画下去!”

笔端流淌着“阿瓦提传奇”
再造我们自己的“平凡的世界”
“我想踏踏实实做个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