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上学之路,长大后会一遍一遍地想起,因为时间过于久远记忆过于复杂,我们很可能会给这条路附上一些感情色彩,夸大或缩小它的真实距离。
我总在记忆里一遍一遍地走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到五年级的那条路。三年级之前我的上学之路一点也不艰苦,所以我自动把它忘了。据妈妈说,那时我是挂着钥匙的班长,所以,总要抢着第一个到达班里,至今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最后一个到班里,同学们会不会都在外面等我。如今站在35岁的年纪跟女儿叙述我的一年级,说起那个时候我都不迟到,拿着钥匙的人是没有资格迟到的。女儿很快就把我问住了:如果你生病了呢?是的,我一定是夸大了自己的作用,在这件事的描述里,我更想表达的是“掌管钥匙是一种资格一种荣耀”。
三年级之前,我能记得的也就这么多了,还是在妈妈的帮助下。三年级之后,我转到市中心一所小学。从我家到那所小学的直线距离当时我无法预测,以现在的眼光去判断,应该有5公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用脚一遍一遍走过的5公里。
妈妈当然不会那么狠心让我依靠脚力去上学,她总是用自行车驮着我去学校。那一条路是如此漫长,我有时坐在后座上,有时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有一年冬天,坐在前梁上的我把脚晃来晃去,结果鞋子卡在自行车的前轮里,妈妈为赶时间骑得又过快,这直接导致我们连人带车翻向前方。我脸着地,鼻子流血额头受伤,直接去了医院。应该还是去上学了,迟到,但还是去了。那个冬天,我一直戴着一顶八角帽,白色的,故意戴歪以掩饰伤口。真是惨透了。还有一年在后座上,我戴着一条漂亮的丝巾,应该是刚买的第一次戴,结果到家发现脖子上空了。我和妈妈骑着车返回,一路寻找还是没有找到,又挨了一顿批。那个时候,我是不懂得据理力争的,总之大人一愤怒就觉得自己犯错了,并深深地为此感到愧疚。
那条路真是罄竹难书。
我很羡慕住在学校附近的同学,他们不用早早爬起来,不像我一样冬天天还没亮就已经出发在路上。爸爸想了一个办法,把我寄宿在我干爸干妈家。起初,我的幸福感尤其强烈,5分钟到学校的幸福生活就这样来到我身边,我简直欢天喜地。很快,我就尝到寄宿的滋味,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家和别人家的不同。
这条路上有很多小伙伴,我们总是结伴上学放学,就算不约好结伴,路上也会遇到。那是我人生中第二拨儿死党,第一拨儿已经因为转学被甩下了“列车”。放学后我很喜欢和这些死党串门,写作业。印象中我都是在别人家,因为那终究不是自己的家而有所顾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总是别人家的小客人。这个小客人总有不讨人喜欢的时候,我的干妈就会这么说:我又不好管教你,看礼拜天告诉你亲妈。于是我知道,我还是生活在夹缝之中——表面上我跟别人一样,实际上,我跟别人还是不一样。干妈对我很好,可我从未把同学带到她家里过。
周一到周六住干妈家,周六晚上回家,周一上学再过去。我成了一个“寄宿制学生”。
学会骑车之后,我妈总爱让我带各种副食给干妈,好像这样就等于交了我的住宿费一样。我带过活物,比如一只鸡。也带过青菜,比如大白菜。还带过鸡蛋,好多鸡蛋。这些都是我很厌弃的东西。想想一个八九岁的姑娘自行车上挂着一只鸡的感受吧,我应该带的是娃娃是书包,可我漂亮自行车的白色车篮里,却躺着一只鸡。那个时候我真是受够了我妈,可是她很坚持。那几年,我最怕周一早上。我总觉得那天的上学路上充满了苦难,总担心我妈又强迫我携带什么新鲜玩意儿。
10多年后我问过我妈这件事:你直接给人家钱就好了,弄这么多东西干吗,又无法量化。妈妈似乎很惊讶,那个时候讲的是交情,不谈钱。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妈就把接送我的事交给了哥哥。因为哥哥长大了,我俩又是同一所学校。那个时候是我住在干妈家哥哥只是负责周日和周一接送,还是我已经不寄宿了哥哥全权负责我的接送事宜,或者说我冬天的时候寄宿其他季节都回家,真的记不清了。总之,印象中我在干妈家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天。
冬天他们在院子里生炉子,永远在烧开水。冬天他们出门拿牛奶,奶瓶总是冰冰的上面似乎都有冰碴儿,然后把牛奶加上水煮开,再打两个碎碎的鸡蛋在里头。后来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喝过那种做法的牛奶,现在想来味道也还不错,有点随意MIX的感觉。冬天他们要去家属院的走道尽头20多米远的一个厕所,穿着大头拖鞋,很厚实很暖和,鞋底是木头的。是不是经过漫长的时间隧道,我重构了一些信息,或者嫁接了电影里的1980年代,这些都不得而知,总之我的记忆里直接提取出来时就是这样的。
到了回家那天,我会在学校门口等哥哥,总是等不到。他说,在这一点上,他的感觉和我一致。于是,等不到他的我会有两种选择:一是回班里和晚归的同学玩,二是先走在路上。我们约定了我走马路的右侧,那么他放学时一定会看到我。现在来看,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约定。他怎么知道我是回班里了还是在路上?很快,这个失误就发挥作用了,他总是判断失误——当觉得我在路上的时候,一路进发,到了家还没有发现我的身影;当觉得我在班里回去找人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还有就是,我太小了,背着个大书包挡住半个人,他总是看不到我。于是那个5公里,他永远在寻找,我永远在徒步。长大以后,我总是梦见那5公里,哥哥终于看到我的时候,生气地一把把我揪住扔到车后座上,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又犯错了。我怎么总觉得自己犯错了呢?
我和哥哥当时有一个敏感点,那就是我有了两个家。如果时间把我换到妈妈的位置,我可能会考虑到哥哥在我干妈家的感觉。为什么两个孩子不一起认了干爸干妈呢?大人的想法很简单,干妈家是两个儿子想要一个女儿,我刚好是个女孩。可是哥哥呢?当我渐渐把那个家当成第二个家时,当哥哥不再能以唯一哥哥的姿态命令我时,我们之间的亲密感顿时打了折扣。哥哥曾很委屈地告诉过妈妈,我骂了他,在干哥哥的怂恿下。我不记得这回事,很可能真的确有其事,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怂恿我的哥哥显然信用记录不怎么样。我当时怎么就被人当枪使了呢,真是幼稚。
这条路终究还是不和谐。
那是一条充满荆棘和伤感的路。我要经过两个红绿灯岗台,每次走到第一个岗台,我知道回家的路已经走了三分之一,当走到第二个岗台的时候,我知道我就要到了。
郭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