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桩的民工
一块小铲
一把锄头
一桶桶烂泥在辘子的转动中提起来
从地面挖开的洞口
身子就开始垂直而下
有限的空间
腰板艰难地弯着
锄头的声音越小
他们的位置就越低
天空直立成为一个圆圈
空气稀稀地透下
阴阴的井壁
大地相互挤压的汗水一会儿又漫过膝盖
他们寻找隐藏的石头
他们寻找坚硬的支点
当沉闷的炮声从地下传来
气浪掀开了终日的泥泞
民工们看到了石头的肩膀
民工们触摸着柱子的根座
擦拭石头
擦拭生长高楼大厦的石头
住工棚的民工
又背几件褴褛的衣服远走他乡
作者陆汉迎,原载《河池日报》文艺副刊2004年10月18日
常年值守在广西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都安高中校门旁保安亭里的陆汉迎,是一位笔耕不辍30多年的“门卫诗人”。
3月17日,这个头发略稀、体态微胖的中年人,带着几分兴奋地说:“我以前还跟你们中国青年报的编辑打过交道呢。”旁边一位年轻小伙子笑着说:“陆大叔是个诗人,在报纸杂志上发了好多作品呢!”
记者上网搜索发现,广西著名作家、自治区作协副主席凡一平曾在微博上留言关注过这个“门卫诗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不起眼的门卫爱上写诗,又默默坚持30年的呢?
大山的孩子比城里人要更有追求
“爸爸的一生,
是一串轮胎型的脚印,
我是脚印里长出的青苔。”
这是都安高中保安陆汉迎1985年在杂志上正式发表的第一首诗,将父亲写进诗中,对他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
上世纪60年代初,陆汉迎出生在都安县刁江河畔、加峨山下的百旺乡崇文村。作为家中6兄妹中的老大,陆汉迎自小就跟父亲上山烧炭,下地做工。
“跟父亲上山时,山高坡陡,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有时遇到小断崖上不去,父亲就先爬上去,然后拉我一把。”直到现在,陆汉迎还记得父亲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
那个年代,由于实行粮食统销,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一年中至少有3个月粮食是不够吃的。小时候,挨饿是经常的事。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父亲的担当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一次,家里断粮,父亲走了几十公里,找马山县金钗镇的舅爷借了些钱,买了些玉米回家,可半路被粮食管理人员给收缴了。两手空空回来的父亲,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只简单说了句:会有办法的。几天后,执着的父亲找村里领导开了家里没粮的证明,找粮所的人要回了粮食。
自小从山里长大,童年的生活经历给陆汉迎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不断求知,不断上进的原因:“我们山里人要走两个多钟头才能走到山下,能走出大山,大家就说你这辈子混得不错了,但城里的人不需要走那两个钟头的山路,就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们要比他们有追求。”
1979年,陆汉迎高中毕业应征入伍。退伍后,1982年,他回到崇文村被聘为山村小学代课教师。1985年,他获得了到都安师范进修的机会,这让他第一次跟文学接触。
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大街上有很多文学杂志。尽管在50多人的进修班上,陆汉迎写作水平也算不上突出,可每每读到杂志上的诗歌时,他内心就会涌出一股冲动:“好像人家写那么几句,我也可以写得,毕竟手臂短、衣袖长嘛。”
然而投出去的稿子,却像扔进大海里的石头。直到1985年3月的一个下午,陆汉迎意外收到了一本都安县文学刊物《澄江》。当他偷偷打开杂志翻阅时,找到了自己的“三行诗”《飞机鞋》,看着学生作业本方格纸上自己的手写体变成了铅字,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陆汉迎说,动笔时,他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便是父亲的形象,父亲为了子女以后不用穿这种简陋的胶鞋,辛苦了一辈子。而自己就像脚印里长出来的青苔,不再重复父辈的艰辛。
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的根基
有了第一篇付印的稿件作为鼓励,每天完成教学任务后,陆汉迎就在煤油灯下读书写作。他从每月33元的工资里抠出钱来买《诗刊》、《当代诗歌》、《诗潮》等杂志。还报名参加了《诗刊》举办的函授班。
函授学习一年要花费85元,相当于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但对于这个大山深处的民办教师来说,能有机会得到北京的专业老师辅导,精神上的满足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至今,陆汉迎还保留着《诗刊》原常务副主编丁国成写给他的信,信中丁国成对他寄来的作品进行了详细点评:不足之处是,形象描写还不够,缺乏典型的生动细节。无论是小说还是诗歌,抑或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都注重典型细节……只不过诗的细节要求更加严格。
从西南边陲到北京,一封信来回要半个月时间,但等待的日子对于陆汉迎来说也是幸福的。在专家一对一的点拨指导下,经过6年的函授学习,他的水平有了长足进步。1991年的一天,《诗刊》编辑梅绍静将他的作品进行修改后,寄回给他,让他重新抄写后寄回编辑部排版。后来这首名为《梯地》的诗,发表在当年11月的《诗刊》函授版上。
1989年,都安高中招聘保安,当过兵,又是在职教师身份的陆汉迎通过考核,进入县城的这所知名中学。他解释从农村进城,还为了有机会接触更多的名家,有更好的文学交流环境。“以前在乡下听说有名家过来讲座,等赶到县城时,人家都走了。”
陆汉迎认为他这么多年写诗的灵感,一方面来源于他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另一方面来源于他对专业文学杂志的阅读。他一直都保持订阅《诗刊》的习惯,阅读别人的作品,他可以学到人家捕捉到了生活中的哪些细节,以前他怎么想都写不出来的一些诗句,看多了自然胸中有丘壑。
在保安的工作中,校园的点点滴滴成了他观察世界的窗口。他写过学校的建筑工人、木工、保安、教师乃至校门、校钟……随时有了灵感,他就会随手记录在包装纸、烟盒上。作品完成后,他会先将白纸折出整齐的印痕,再一笔一划地誊写。
在《学校保安》一诗中他写道:白天/我看到了学生们粲然的笑脸/深夜/我在看守学生们那五彩的梦/当我的脚步轻轻地走进金秋的季节/校门里又飞出一群金色的凤凰/不卑不亢/不问荣辱/金榜上没有我的名字/金榜里年年有我的汗滴。
在《挖桩的民工》一诗中他写道:从地面挖开的洞口/身子就开始垂直而下/有限的空间/腰板艰难地弯着/锄头的声音越小/他们的位置就越低。
在陆汉迎看来,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的根基。尽管进城已经有31年了,但留守的村庄、老家的火塘、培土玉米等农村的风物,依旧是他经常描写的对象。“我对生活的观察的敏感,跟童年的成长环境有很深的关系。”
他新近完成的一首诗《到小河边洗洗》,是根据他在家乡渡口处的回忆写就的,他在这首诗里写下自己求知路上一路走来的内心世界:我到码头边去洗洗鞋……我脱掉了黄泥,却洗不掉土味,经常有错别字的我,洗了一遍又一遍,还不干净。
假如没有陆汉迎,也许我有空就去打麻将了
走进陆汉迎的家,这座修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教工宿舍内陈设十分简单,卧室除了床铺,就是一张带桌子的书柜。柜子里摆满了他这些年搜集的杂志、文集以及奖杯、奖状。
30年来,陆汉迎已在全国20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篇(首),作品散见于国内各地的报刊上。他创作的诗歌《宗支图》还入选了新加坡热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青年诗人三百家》。
尽管家人亲友中很多人都不理解陆汉迎这种“不务正业”的行为,但他认为写和不写是不一样的,“写出来以后,别人才懂得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怎么锤炼出来的,用文学的形式把内心世界展现出来,大家才会认识我、理解我。”
陆汉迎的坚持也影响和带动着身边的人。虽然从不宣扬,但有时候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写出来发表了,学校老师从报纸杂志上看到后也会用手机拍下来,有人还会跑到保安亭来问,你这个词是怎么想出来的,这首诗是怎么架构的。“这时我才会感觉这个词用得特别好、特别美。”老陆嘴角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都安高中青年教师韦荣琼说,他之所以爱上写作也是受老陆“传染”。1991年,在都安高中念书时,老陆就经常到男生宿舍,跟他们聊天,给他们讲语文教材里的诗歌,并激励大家要奋发求学。
让韦荣琼特别难忘的是有一次,学校门口商店贴出了一副上联:化合物纯净物物物含锌铷钴(谐音“含辛茹苦”),有奖征集下联。就在大家抓耳挠头之际,老陆对出了下联:知心人真心人人人去伪存真。这让少年时代的他感觉,这个之前被叫做门卫、后来被称为保安的老大哥特有学问。
2001年,韦荣琼调到都安高中工作。有一天,他走过校门,陆汉迎递给他一本《广西文学》,指着一篇题为《一片落叶》的小说,这篇小说是凡一平老师的母亲潘丽琨写的,她年纪那么大了才刚开始写作……
自此,韦荣琼就利用课余时间写作,迄今已在《广西文学》、《河池文学》、《河池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50多篇。而陆汉迎家客厅,就成了他们讨论创作构思的“窝点”。
“我是读过大学的,按理说应该写得不错吧,可稿子拿给陆哥一看,同样的表达,我用七八十个字的,换成他,不但二三十个字就表达到位了,而且还很雅。”韦荣琼说,整个都安,有二三十号文学爱好者,都参加过老陆家的文学聚会,尽管茶饭简陋,但大家依旧兴致高涨。
“假如当初身边没有陆汉迎这样的人的话,我也许有空就去打麻将去了,文学还是需要这样一种氛围的。”这名都安笔友的话,让老陆一脸幸福。
本报记者 谢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