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三个红薯面窝，同学再见

    无法否认的是，我们在武大时也有爱情。一场跟一群同龄人的爱情，一场跟6毛钱找不到肉丝的菜的爱情，一场跟冬冰冷夏酷热寝室的爱情，一场跟英语、马原这些难过的公共课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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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郑州女教师写出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网上就跟出了很多“世界体”。在这个暮春残红中，也想到了一句，“时间那么快，我想回母校”。

    外观就像24年前一般破旧、平庸。那是我4年之间朝朝暮暮都离不开的武汉大学桂园食堂，是学校当年最高级的食堂。走进去傻眼了，真不比北大清华的差，就像高档购物中心顶楼的餐厅，全国各色小吃美食尽在其中。扫射一周，精准定位：红薯面窝，来三个。热干面、牛肉面，各色咸菜，再搭一碗绿豆粥。

    武汉人最重过早，早餐吃得繁花似锦讲究程度勘比贵族。7点半，阳光打在桂园食堂的窗户上，那份光影，穿越回去，让我如痴如醉。一个姑娘跑过来妩媚一笑，先自报家门，自己是新闻学院住在桂4的学生，“请问您是哪来的，是同学会吗？”

    我积极接受采访，知无不言。访毕，她像小鹿一样轻捷地跳下食堂的台阶，开心地对我摆手：谢谢啦阿姨！

    我我我，很想追上去纠正，你可以叫我师姐的，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师姑，叫我姐姐我不介意——

    可惜老胳膊老腿，“真是自以为是的小姑娘！”我恨恨地想，武大的缺点就是把学生都惯坏了。其实我们也被惯坏。这顿久违了的豪华早餐，我们也不用花钱，班主任请客！跟90后不同，从没给老师送过礼，倒是回学校让老师请客，有时老师来北京还给带茶，真真惭愧。

    同学们一起涌向了桂园的高坡，那些熟悉的梧桐、桂花，和双杠上晾着的被褥，倒是让我忘了当下又回到从前。

    军训地点在坐火车要5个小时的湖北广水，那里穷山僻壤，训练艰苦，我总也吃不饱。有一次，看见有人远远地拿着一个面窝，闻到经油炸过的红薯香气，只要一毛五，我都舍不得买。胃里的谗虫大闹天宫，被硬生生压下，成了刻骨铭心的伤。

    后来回学校，才知道武汉人管那叫苕面窝，只要有就要吃三个，好像成了一辈子都亏欠的口味。

    4年和20年，大学时代与职业生涯，哪个对我的人生更重要？

    4年大学又穷又苦，一个学期爸妈给800元还能省下不少。20元一副的眼镜，每顿6毛钱的炒菜，一双袜子起码补三遍才能扔，被子被老鼠咬烂棉花偷走一半还睡了两年半。

    20年的社会人身份让我吃喝不愁，可以和过去仰慕的人一起喝咖啡，可以和西服革履的人一起坐主席台，也有了虚张声势教导人的资历。虚荣尚未享够，心中就开始恐惧。看见路上韵达快递的黄车上写着：“扛得住就要扛，扛不住就要死扛。”无论你跟谁在一起，这个年纪都有跟这个快递员一样的状态，即使两腿打软了，还在死扛，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倒下，或者没了未来。

    很想逃跑，也无路可逃。一次耳边响起《毕业生》主题曲《斯卡波罗集市 scarborough fair》，好像武大的夕阳与沙沙的树叶声一下包围了我，20年聚会似乎必须去了，不论多忙。

    结果，约来约去，还是到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日，我们故地重游。

    必须承认，走进桂园食堂，看见面窝、热干面的时候，我忘了自己死扛的虚弱了。被油炸过的红薯，甜甜腻腻喷着焦糖的味道，就像奢侈的大学时代。

    那是大块大块的时间，很安详地在那里，慢慢流淌。跟寝室女孩一起在东湖边一坐一个下午，看流水想心事，默默无言。天色渐暗，惊觉凉意，才拍拍裤子从地上站起来。

    我必须承认，20多年后，忙忙碌碌，天色渐暗，惊觉凉意，收回神后发现身体气血两虚而且虚不胜补。同学们不得不在群里探讨些养颜单方养生秘诀，与岁月最后的负隅顽抗。

    那是一簇一簇的晚樱，很烂漫地在那里，冲动绽放。跟下铺的她一起在夜里一遍遍走过树下，看夜色想心事，哼歌念诗。一次，疾雨忽至，低头快跑，到楼门才发现满身花瓣雨。正如与母校音书断绝多年，整日匆忙劳作，一天停下，忽然怀疑活着的意义，怀疑努力的目的，寒夜披衣，冷战阵阵。才想到那夜那场雨浑身的花瓣，有多强的镜头感，秒杀了多少青春电影。

    回忆——是种流行病。《中国合伙人》《何以箫笙默》《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万物生长》，忙着致青春的都火了。

    那些都是别人岁月的味道，品尝时总隔着什么。那些风景不如武大大气，那些八卦不如樱花下的浪漫，起码没有红薯面窝诱人的香甜。我必须把黑漆漆电影院里咀嚼的怀旧，搬到明媚清爽充满美食味道的桂园食堂。拿着班主任的饭卡，我尽情地刷着。那长长的波纹面，能帮我穿越到自习以后的夜晚，11点，四两牛肉面，又可以支撑我在手电下看小说到两点。

    那些被我糊里糊涂刷掉的岁月，那些囫囵吞枣看过已经忘记的哲学思想，那些别人提起我哦哦哦也想不起的名字，有去无回。好在残存的片段还飘着面窝、酒米糊和热干面的香气。当代大学生好可怜，《泡面传奇》如此的火，我们赤贫的宿舍几乎吃不起4毛钱一包的方便面，但有锅盔、有豆皮、有臭豆腐和几毛钱一瓶的啤酒，还有舅妈送来的，一罐罐泡着猪油的榨菜。

    在青春的车站，毕业出发的时刻。我们抱头痛哭，因为前路渺茫。

    那些我们已经习惯了出双入对的情侣，如此年轻，便经历分离。

    他们是幸运的，是世界上最有时间的恋人也是最有情调的恋人，珞珈草木、校园音乐，爱情小道可以随手拈来入诗入画。如果能穿越看到今天的急迫，一定也要挤进人群。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音乐，就像《Yesterday Once More》（译名：昨日重现）这样的音符即使很轻很轻，也会从远处一下扑入草丛，扑入你的耳根。

    所以恋爱者即使分分合合，尝遍苦楚，依然被我艳羡。

    我们的时代流行一本书叫《格调》，现在流行一个词“×格”，意思差不多，但情调全不同。人在不同调调下，调动的情绪与风度也相当不同。

    我追问一男生，现在的成功人士，你大学秘密恋爱过吗？他眯起眼睛，说，只有单恋、失恋和一颗破碎的心。

    又拉来另一个至今童颜的男生，问身边女生。如果20多年前追你，同意吗？当然。

    我想这些单纯男生回去只有捶床的份儿了。

    去年一个师兄写了篇回忆大学生活的文章，说在理学楼，一女生给他占了个位子，让他脸红心跳思慕至今。30年后，他才有勇气追问，人家早在加拿大定居了，从不参加同学会。

    今天的大学生已经不能理解这种遗憾的完美了。我面试一个实习生时，他说，如果一个男人大二时还是处男，简直太可笑了。很想用他的话嘲笑我那个已经成了著名科学家的师兄，但这是当时很多人都有的迟钝和慢热。

    无法否认的是，我们在武大时也有爱情。一场跟一群同龄人的爱情，一场跟6毛钱找不到肉丝的菜的爱情，一场跟冬冰冷夏酷热寝室的爱情，一场跟英语、马原这些难过的公共课的爱情。环境艰苦条件简陋，但在记忆里就是那么的豪华奢靡惊心动魄，四面虚空皆是隐喻、暗藏玄机——都是机会与未来。

    担子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难捱，晚年越来越近，“只需曾经拥有不必天长地久”的4年魔咒终于在中年时爆发了。那个喜欢很咸很辣很多很刺激的胃，慢慢矜持起来：冰激凌？算了吧；糯米鸡？消化不了；酒也不行，油腻要远离……生活多了很多框框很多禁忌。那双喜欢光着穿拖鞋踏遍山水的脚，娇气起来：高跟鞋害怕，天热也不敢穿凉鞋，蹚水变得瞻前顾后。那满头乌黑的长发，变得稀疏，脆软，不能多梳多洗，变黄变白。

    那些任性的日子很坏很坏，后果很严重，教训很沉痛。但它就那么的活泼泼鲜亮亮，是人在暗室里忽然看到光线的感觉，热切地睁不开眼。

    20年是成功还是失败，是珍惜了还是蹉跎了，大家对自己都有个起码判断。是要坐享其成了还是需继续爬坡，是要多顾家庭还是最后冲刺，却是两天聚会不能解决的问题。

    在公众场所大哭已经是很陌生的感觉了。在武汉车站，我们一队人跟回广州的同学一一抱别后，拖着行李，抹着眼泪，在众人的古怪目光中大喇喇离去，慌乱中竟找不到墨镜。很歉疚，想解释一下，这是一队夕阳红失恋者旅行团。

    在这个世界混到今天，感觉它太狰狞了，连回望青春的仪式都办得那么匆忙，连4月的祭奠都被周末两天的假期挤占得慌慌张张。每天都能听到命运哗哗地翻篇，每天都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分钟使的40岁，忽然看到，那留白充分的大学时代，那个时间多得挥霍不尽的日子，只有一个“恨”字。

    我们都有过自己的水晶鞋，旋转纵舞，人人羡慕——是时间是青春。今天低头看，12点钟声已敲，时间破碎散落一地，光着的脚被水晶刺破，鲜红的血迹闪闪发亮。告别樱顶庄严的老图书馆，无声又无息花落了满地，是一种伤，不忍割舍；告别自己的青春与舞步，是另一种痛，是错错错莫莫莫，是独上西楼，是天凉好个秋。

    武汉的同学准备了两兜子汉产美食，无人能够咽下。

    从武汉回家，要24个小时，春运时节，是站着回来，有时脚都着不了地。现在回来只要不到5个小时。速度压缩了时空距离。我们也在压缩了的时间里，像在美国回不来的女生说的那样，完成20年的倒带：这些年，我们反复品尝以为青春无敌而任性的苦果，反复调整自我认知，经历自身感情纠葛，反复感受世态炎凉，最终，变成中年人坐在一起。

    大家像当年一样没有身体距离地互相靠着依偎着，却深知，那颗心面目全非了。你不必知道我受的苦，也不需你分担，我们只需这样靠在高速位移的车厢里，因为属于我们共同的那块时空从未被压缩，就在那里，是我们拥有的。

    下一次聚会，不知道是五年还是十年，希望没有人离世，没有人入狱，没有人大病，家庭完整子女安康。不用周游世界不用土豪请客，还在桂园食堂来三个红薯面窝，在樱花树下，在彼岸花旁，让我们静静地一起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