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转身就倒下

    打开久未登录的QQ，一堆头像凌乱地闪烁时，率先蹦出来的是，“你还记得X老师吗？他到北京治病了。”发消息的是近20年未见的同学。

    上世纪90年代初，X老师曾是我们的偶像，因为他，我才有机会买了人生第一个带软皮的笔记本。

    那年秋天，翻山越岭到邻村小学上六年级，因为路途遥远，我们这拨12岁上下的孩子，不得不开始寄宿生活。50多个少男少女被高高的围墙圈在小小的校园里，日复一日上着早自习晚自习。

    直到我们发现可以从厕所位置的围墙翻出去。下晚自习后，四五个小伙伴互相使一下眼色，便一起翻墙到校外约500米处的竹林里，使劲摇晃竹子。归憩入梦不久的鸟儿，反应灵敏者惊叫着拍翅挂住其他竹枝，迟钝者则直接跌落，被我们擒获。

    当我们带着战利品第三次翻墙返回时，被喝令骑在墙上不许动，厕所里站着拿手电筒的教导主任。他当场进行处分，每人连夜写六份检讨，还特地吼道：“不许用复写纸！”

    第二天一早，一到六年级的师生们，都发现自己教室门上贴着四五份检讨书。

    此前的期中考试，我稀里糊涂考了第一，刚上过领奖台，所以名字出现在检讨书里，令很多人大跌眼镜。

    不过，救赎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当时，全国正在搞“社教”，中小学的教室里纷纷挂上了“英雄少年”赖宁的肖像。

    为了陶冶老乡们的爱国情操，到村里为他们集体献唱《社会主义好》、《学习雷锋好榜样》等歌曲时，我总提高嗓门，格外卖力。

    而为了让学生们更好地接受思想洗礼，镇上组织了全镇范围的模范师生报告会。

    作为会上最耀眼的明星，X老师候场时，穿着闪亮的黑色皮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握着装满茶水的水杯，在屋檐下若无其事地踱步。报告到动情处，他会哭出声来泪流满面。

    接下来做报告的，是与我同级不同校的T同学、Y同学等模范学生。作为刚写完检讨并觉得丢人丢大了的小学生，听完他们的故事，我觉得他们就像《思想品德读本》上的赖宁一样，是“神一样的存在”。

    周五一早出发到十几里外的中心小学听报告前，老师特地交待要好好听，好好记。已暗下决心要洗心革面的我，把身上仅有的钱，用来买了人生的第一个笔记本和第一包方便面。听报告时，我很认真地记下了模范们讲的一些内容。

    傍晚回到学校，我和几位不回家的同学在围墙外的小河里摸鱼，放在岸边的笔记本和上衣被路过的老人误捡。不识字的他便让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问我，本子里都写了什么。我报出了3位模范的名字，物归原主。

    我跟他们的缘分还不止这些。

    大半年后，我们在镇上的中学相遇了。X成了我的老师，Y与我同班，T则同年级不同班，墙上则是我们熟悉的英雄“赖宁”，以及鲁迅、托尔斯泰、高尔基等名人的大头照和他们的名言名句。

    能与这些模范师生同处一个屋檐下，见贤思齐，确实令人兴奋。

    只是这种热乎劲儿，很快便被T同学的一泡尿浇冷。当时寄宿在学校的多是十三四岁的小男生，经常有人尿被子。可是当T同学尿被子的消息传来，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个浓眉大眼的模范生怎么也会做出尿床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回到教室里，传来的Y同学的消息，更让人吃惊。他在街上的商店里偷窃，被店老板抓了现行，直接揪着衣领扭送到校长面前。他正在地里割麦子的母亲，放下镰刀，到学校苦苦求情，保住了他的学籍。随后，这个又黑又瘦的女人，带着儿子回乡下躲避风头。

    两位同龄偶像坠落得如此之快，令人痛心。但好在台上还有X老师。

    不过，这位以严著称的老师，在讲台上除了讲课，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揪着男生的耳朵左右打耳光，或是与某性格刚烈的女生撕打。在那个年代的乡村学校里，老师体罚不听话的学生司空见惯，尤其作为班里成绩好的乖学生，已经见怪不怪，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些惹是生非的差生挨打是罪有应得。

    最终让X老师在我眼中褪去模范光环的，不是他逞强的打骂声，反倒是他示弱的哭泣声。

    我至今还记得，那次下晚自习后，教师宿舍楼里只有X老师房间的灯还亮着，并传出压抑而伤心的嘤嘤的哭声。

    学期尚未结束，他便不教我们了。接手的老师解释，X老师哭是因为评职称遇到了麻烦。他从小学调到中学后，需要按中学老师评职称，这意味着他此前近20年的小学教师工龄不被承认。

    X老师重新回到之前的小学。我童年时期所有的模范，也就此彻底覆灭——讲台上大义凛然的人们一次次告诉年少无知的我们，模范们是大公无私的，身边的现实却一次次告诉我们，情况并非如此。

    也是在X老师突然走后，在那本曾记录他、T和Y同学模范事迹的笔记本上，我开始贴四大天王的大头贴；开始抄汪国真的“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开始抄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在这些似懂非懂的诗句里，我们开始在周围的坐标里，定位自己的人生，也落下了对一些模范事迹将信将疑的“病根”。

    X老师离开我们后，如愿在小学完成了职称晋升。倒是近20年后，在《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修订版删去关于“见义勇为”的叙述后，小时候经常激励我们的赖宁照片“纷纷从校园墙上被摘下”。

    赖宁妈妈最遗憾的是，没有把这么好的孩子抚养成人。而我最遗憾的是，我们的偶像总无法坚持到我长大成人。

    同学提及X老师生病，我才记起他曾短暂地影响过我的青春，正是他的离开，让我抄下了北岛的诗句，“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