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乔峰那年,我10岁。
那时一直以为世间男人不外两种,一种如我爸,做着小生意,平时绝不出头,喝了酒极爱吹牛,常跟我妈吵架;一种如我舅,极少喝酒,大小事大家都找他拿主意,对舅母总是笑意盈盈,可我偷听到姥姥告诉小姨说舅给别的女人买金表。
可乔峰不是。
他,出手就是能带起飞沙走石的降龙十八掌,几坛子酒下肚他面不改色,敌人来犯能立马迎击,杏子林为救四大长老连插自己数刀,聚贤庄身陷众人围困他毫不在乎,挖土埋阿朱挖得满手鲜血……
电视剧里乔峰一撩长袍,跪下与虚竹、段誉磕头结拜,我也腰上系上床单,与玩得好的两个小伙伴,跪在床头,幻想着自己一撩长袍的神气,结果一头磕在铁床架子上,眼冒金花。可这也没妨碍我运用“飞檐走壁”的轻功,上学路上再看到小水坑不是绕过去,而是跳过去。班里班长生得漂亮,学习也好,却霸道蛮横,经常下达跟谁玩不跟谁玩的命令。因班长爸爸是教育局的干部,老师也甚少插手。“哼!”自遇到了乔峰,我不再做她的小跟班,带着三两个同学明着反对她,她越不跟谁,我就对谁越好。那时觉得自己特别像乔峰,不做奴才,潇洒不羁,扶危救弱。
“呆呆地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雨过天清,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身上。” 读到阿朱之死,我惆怅了好多天,心里沉闷闷的。老爸喝酒跟妈妈吵嘴时,总会想起书中的乔峰和阿朱。
及至大学读新闻,《山西疫苗乱相调查》里的真相,《回家》小人物眼中的国殇……我好像看到新闻业中的乔峰,倚风为骑,仗文为剑,遇不平事,挺身而出,扶危救弱,纵然恶人叫板打压,也能在谈笑间,制敌于三五回合之内,然后拂袖飘然而去。
待功夫越练越深,却发现江湖远非如此。
第一篇调查报道见报,其中涉及的一个官员打来电话,威胁要起诉,那时确实害怕了,发现自己远没有乔峰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每逢出差,连不懂新闻的父母也会多问一句去报道正面还是负面,他们也知道记者会挨打,会被告上法庭被陷害。
毕业去新媒体,或是自己创业玩自媒体的同辈,聚会时热烈地讨论着行业前景、薪资涨幅、哪个小区的房子现在应该买,刚跳进被称作日薄西山纸媒的我,乖乖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啃猪蹄。
再想想自己刚刚做的一篇新闻,某个合作方的活动稿。“意义在哪?”我忍不住问自己。
某个深夜,采访完回家路上,坐在几乎无人的地铁车厢里,计算着还要几篇稿才能交足下个月房租。在忽明忽暗中的车厢里,乔峰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我时常想,乔峰一路追索身世之谜,他一直以为别人冤枉了他,却没想到软弱、心怀歹意的他们是对的,他自己错了。当他得知自己是契丹人,不是汉人,他由丐帮帮主变成丐帮乃至大宋的敌人,由人人崇拜的大英雄变成契丹胡狗时该有多么的心有不甘和无可奈何。
就在我以为以后就在北京南五环的一间小屋里数着稿费交房租聊以度日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明快、清丽,说给我带了家里种的南瓜,让我过去找她拿。那是夏天在湖南遇到的一个小姑娘,家里只有她和年迈的爷爷奶奶。已经记不得采访的内容,只记得带她去玩了宇宙飞船、神奇飞碟、鬼屋,玩了一路,她笑了一路。“你像姐姐,不像个记者,能去北京的话我去找你吧!”她在飞到高空的飞船上大声对我说。在爷爷的描述中,是社会热心人士看到了关于小姑娘的报道,主动联系医院出资请她来京治病。
小姑娘大概没想到她这个不经意的电话,让乔峰又回来了。一直痴迷于乔峰的轰轰烈烈,可小姑娘告诉我平淡中依然能存几分侠气,乔峰的潇洒不羁下是他的侠骨柔情隐忍血性。与其在怀疑当下上费工夫,不如努力一点一滴地做个有力量的记者,给需要的人以力量。至于其他的,就暂且抛于脑后吧。
就像他在雁门关,为防止辽国来犯、生灵涂炭,他纵能在千军万马中只身而退,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嗨,乔大哥,夜来风正好,可饮一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