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达尔·莫林离开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姐姐凯伦发疯似的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大部分时候只是无功而返。连马克的死亡证明,都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资料室的办公人员那里,她只得到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你恐怕得弄清楚索诺玛医院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段时间事情有些古怪。”
出生于1955年的马克天生就是脑瘫患儿,“无法说话,也不会走路”。在加州北部接纳先天缺陷儿童的索诺玛公立医院,姐姐们每个星期三都会去看他,“像耍猴一样”逗他开心,直到他6岁时在医院意外身亡。
关于马克的死因,医院的答复是“持续高烧,并被嘴里什么东西呛到了”。但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要求公开一系列联邦文件,凯伦才发现,索诺玛公立医院曾进行一次医学实验,其中,一份文件提到了她弟弟马克。上面签着医生马拉默德的名字。
实验进行的时间是1955~1960年,一个医生地位无比崇高的年代。人们欣喜于天花、伤寒、破伤风等传染性疾病被攻克,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总计收到现金3600万美元用于资助研究者,与此同时,冷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一名医生曾在1960年告诉满屋的新人,“指引我们的并不是希波克拉底誓言,而是自由的胜利。”
在多年来一直进行相关调研的凯伦看来,马拉默德的脑瘫研究与“核辐射”密切相关,属于曼哈顿计划的一部分。目前为止,人们对这一计划最耳熟能详的部分,就是在日本爆炸的两颗原子弹。
凯伦发现,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医学院的马拉默德曾经向国立卫生研究院申请用“生化检测”、“胸脑照相”等检测工具对索诺玛医院的脑瘫患儿进行集中调研。虽然申请报告中保证,不会使用“有毒溶剂”或“有害气体”,但“放射物”另当别论。
“他给马克的脊髓里注入了含有放射性物质的东西。”凯伦相信,这样做是把马克和其他孩子们当成小白鼠。
马克的死“几乎让这个家庭分崩离析”,而这个小男孩只是参与这次实验的一千一百名脑瘫患儿之一。
这次实验的文件成为科技进步浪潮中一朵不甚起眼的浪花,已经很难统计,在冷战持续的二十世纪后半叶,还有多少儿童被卷进违背伦理的医学实验。
就在小马克被冰冷的仪器轮番折腾时,马萨诸塞州的沃特·E·弗纳德州立学校一群流浪儿童莫名其妙地被送进了大学实验室,每天早上喝下混有放射性物质的燕麦粥并被抽血,只是为了测试存在于粮食、种子、坚果中的植酸是否会对钙的代谢造成影响。
孩子们以各种方式反抗,甚至爬上了天花板支柱,“尽量往上爬,好离那些针头远远的”,但还是被拉下来,关禁闭,直到重新返回实验室。
为了确定伽马球蛋白是否对肝炎有防护作用,科学家们把混有肝炎和黄疸症状病人排泄物的巧克力牛奶,喂给3岁到10岁接受过注射的孩子。
在一个对严重头皮创伤进行研究的项目中,8名6岁到10岁的儿童被用钝刀大力刮擦一块头皮,“接着再把10根感染了皮藓的毛发放在刮擦部分”。
来自美国的3位记者和学者试图统计这些儿童实验,合力写成《违童之愿:冷战时期美国儿童医学实验秘史》。他们发现直到1970年代,科学家们才不再通过踩踏儿童的生命去推动科学进步。
尽管在那之前,美国曾在控告纳粹医生进行野蛮实验的纽伦堡审判上宣布永远遵循研究伦理的最高准则,但这并没有什么用。
“没有人问我到底在做些什么,那是一个美妙的时代。”头皮创伤实验里手持锉刀的科学家克里格曼说。而《违童之愿》的作者们发现,毕业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医学生,确实没学过正式伦理课程。
那些被迫喝下含有放射性物质燕麦粥的孩子们,只得到了一块米奇手表,而小马克的大脑,根据凯伦发现的文件,也被从尸体中取出“进行单独分析”。
没有人知道马克的大脑被放在了什么地方,他的妈妈只是在碰到那具小小的遗体时“感到不对劲”。而他留给家人的,只有那份孤零零的文件,和一串毫无生命气息的实验编号,LPNI 8732。
《违童之愿:冷战时期美国儿童医学实验秘史》
【美】艾伦·M·霍恩布鲁姆等著 丁立松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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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