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个包。
大大小小的渍迹还粘着土,坏了的拉链用一根别针别着,背带开了线,几根小树刺还斜插在包上。
打开包,能看到零星的饼干渣、面包屑,两三个垃圾袋,踩成饼的易拉罐。
这个包跟着保密1号7年了。6年半的时间里,本名梁同林的保密1号组织了318次户外活动,平均每年49次,而一年只有52个周末。可保密组织的活动再也不会有了。
保密1号是谁?
“最信任的人!”梦天曾跟着保密1号在火车隧道里给驴友们探路,“漆黑一片,他还老问我怕不怕,其实是他自己害怕还要装不怕,给我打气”。
“我亲大哥!”这个来北京打工十余年的姑娘用手背胡乱地将眼泪抹去,她说,之前就是漂着,认识他后才觉得在北京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出去爬山吃饭时,干瘦的她常被保密1号“勒令”多吃肉。
“仔细的人!”肖小还记得,一次有个队员冲锋衣的帽子松紧带弄不出来,他一大男人,慢慢地用胖手将松紧带撵出来,然后替那个姐姐戴上风帽。
“傻子!”保密队最年轻的队员80后少年花花曾不止一次提过让他转成商业领队,“就算不收钱义务带队,你也可以包车不用坐公交啊”,他给保密1号计算过,这样下来一周能赚1500块钱。
他们都不愿意相信,这个41岁的湖北汉子,说好要带他们去天云山爬玻璃栈道,却因心肌梗死,倒在前期的探路中,倒下时,手臂惯常挽着用了7年的清山(清理山上垃圾)口袋。
“跑起来喽!”拉着长腔的湖北普通话在队伍后面响起。第一次跟队时,新队员看保密1号左手臂上挂清洁袋,右手握着不知从哪捡到的木棍做登山杖,忍不住嘀咕,“这哪是个领队,跟大妈一样”。
说是领队,保密1号却常常跟在队伍最后收队。因为他带队“无门槛”,没经验的老少妇孺爱跟着他跑。常有一些“强驴”已跑到山顶,“弱驴”们还在山腰处气喘吁吁。7年来,他带了3万人次。
他很少着急,陪在“弱驴”身旁,肩膀上挂着不知何时接过来的背包,一会儿说山头有块平整得像床的大石头,一会儿又指着经过的草说这是“三七”,那是“黄精”。看着驴友的水瓶空了,他把自己背的水递过去。
“大荒山里,你把水借出去,你喝啥!”每每看到保密1号又把水借出去,解密很来气。他却渴了也不言语,只“嘿嘿”一乐。在爬荒山的驴友圈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因为大家各自带的有限,很少“借水”。
在山上看到一颗野酸枣树,他小心地撅个枝子回家养。“能养活。”他笃定地说。
那是略显局促的一个家:一栋老式楼房的顶层,因年久墙皮脱落,露出墙胚。两间小屋,一间住80岁的老父亲;另一间放着双人床和上下铺,闺女睡上铺,下铺是个小书桌。家里最值钱的是双人床旁边的台式电脑。“七八年前从中关村攒的。”保密1号的妻子坐在床边说道。
就是在这个呼呼响的旧电脑上,保密1号每周在网站上发帖子。他带队爬山,这一带就是7年。
小阳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芦荟、藤蔓三七、美人蕉、连翘,还有爬山时带回来的不知名的种子。
相比大山里的“寂静”,他工作的地方要热闹多了。在一家医院空气沉闷的地下一层,高压力锅的机器声、灭菌机器的轰鸣声、手术器材分拆、组装的碰撞声,是他耳边最熟悉的“交响乐”。
他和35个同事每天要手脚不停地完成150台器材的收回、分拆、清洗等工作。
同事回忆他:梁师傅话不多,不过找他帮忙,他从来不拒绝。约他吃宵夜,他从没去过,一下班就回家。
与地下工作间里消毒水的味道不同,山里的空气清新香甜。
“跑到山顶有冰西瓜!”保密1号鼓励大家。
“就爱看他笑成这样,特带劲,”有人知道保密又在“忽悠”弱驴,“密哥,西瓜在哪!”
队长保密1号也有不笑的时候。
皮皮还记得2014年的百花山扎营活动,灌木丛极其茂盛,掩盖了上山的路。保密1号拿着路边捡的树棍在最前面探路,走走停停,下午4点还不见走出山林的曙光。队里有个女孩开始急躁,就想原路撤回。
“不能撤,你在这等着收队的人一起慢慢走,我先带大队到营地后再来接你们。”皮皮第一次听保密这样严厉的讲话。
事后他才知道,当时下撤,赶在天黑前只能回撤一半路程,白天开辟出来的路,晚上极不容易找,如果在天黑时迷路,则会威胁整个队成员的生命安全。
一路披荆斩棘,保密1号终于在天黑透前领着大家到达营地,然后就回程接落下的队员。
阴天,山里的夜极黑,除了头顶的头灯,什么光亮都没有,衣服时时被茂密的灌木丛勾住,保密走在最前面,用树棍和手将灌木拨弄开。
“接上他们回营地时都晚上快10点了,他还替别人背着重装包。”皮皮回忆道,先到营地的人都吃了晚饭睡觉了,他的帐篷还没支起来。
“梁师傅从没请过假,话也不多,突然要加班,喊一声他就来了。”医院消毒科的袁护士长还记得,保密1号陪她去开会,总是会落她一步,让她走在前面,“是个讲究人”。
“他不会说话,碰到领导都躲着走。”保密1号的老邻居老洪是保密队唯一知道他真实姓名的人。在户外的圈子里,大家习惯了不问姓名、不问来历。
笑笑之前并不是个爱笑的姑娘,直到4年前她认识了保密1号。“那时候几近崩溃,爬山就是为了逃避。”
第一次见到保密时,她只觉得他不像领队,像个民工大叔。“那时候,不想多说话,也不想过多交集,就想爬完山各回各家。”她没想到看着傻乐的保密1号会注意到她,一路陪着她说笑。“越是泥泞的道路越要往前走,这一路的风景在平常路上看不到。”她一字一字地重复着当日保密1号跟她说过的话。
在保密队,队长恐高胆小是个谁都知道的秘密。
桃源仙谷有个天梯,有着几近90度的直角。“带路时,他几乎爬着走,当时我们还都在梯下笑话他。”
清泉说,等他颤颤巍巍地爬完,他挥着双臂,一脸胜利,冲着我们招手说“上来吧,安全着”,我们才上去。
爬山时,队员都爱跟着他“腐败”。山脚下,他总能找到最便宜又好吃的地方。山顶上,他拿出媳妇做好的米酒、炒米饭、压成饼的面包,队员们拿出背上来的酱牛肉、香肠、凉拌菜、啤酒易拉罐,摆在一起,“一家人一样”。
“我跟你说啊……”一杯酒下肚,保密1号半眯着眼睛,微仰身子开始讲爬山的故事,这是他难得话多的时候。
吃完饭,他将一个个易拉罐踩扁,扔进袋子里。“一直没注意,现在才想到他可能是拿回家留着卖钱。”有队友回忆。
不过在医院里,保密1号抠得出了名,“大伙都知道他午饭的菜单,一碗面,配个馒头”。
他胸前挂着用了7年的富士卡片相机,因用得太久,目测镜里看不清景物,他也不对焦。
就是用这个常被队员们开玩笑的相机,他拍摄了上万张照片,一一传到了家里的那台破电脑里。“都没想到攒这么多了。”保密1号的妻子说。
29号9点,这些照片在八宝山公墓大厅里的屏幕上不停滚动着,上百个驴友看着照片,眼睛发红,哽咽不止。有人送来了挽联:“神在清风明月间,魂归草木丹丘山。”
一年又一年,其他领队的队员越来越专业,路线越来越“高大上”,可保密队7年来,仍旧是男女老少一大群,爬山,看水,摘摘野果,清山捡垃圾。圈里不少人觉得他“傻”,有些商业领队还给他起了“憨驴”的外号。
知道这个外号,保密1号很乐呵,高中毕业的他还给自己写了一首《驴友之歌》:“不敢奢望社会地位,全靠傻驴自我陶醉;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坐车去吧!”
出事前一天,晚上10点,白炽灯照得人影惨淡。他推着400斤的洁净车,穿过3个电梯,一段施工声音极大的地下通道,关掉机器,锁了门。在59路公交车上,他又计划着第二天的天云山之行。
“跑起来喽!”看到队伍中有人落下,保密1号跑过去,从一脸汗的大姐手里接过袋子,挂到后背开线的包上。青翠的山上,回响着他的声音,“跑起来喽”,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