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40多年的泥塑,荆宝海从来都不知道,和泥这道工序,“双脚使劲儿踩泥巴”是什么感受。
他的双腿几乎没有力量,只有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攥住裤子,才能勉强“牵”着腿迈出一步。家里院子到里屋,普通人几秒钟就能走个来回,他“单程”就得花上一两分钟。
这种走路方式,已经陪伴了这个青岛蓼兰镇丘西村民间艺人50年。不足1岁时,突如其来的小儿麻痹症令他的双腿肌肉萎缩,也从此失去了直立行走的“愿望”。
不到8岁,“只能蹲着”的荆宝海就被哄着,捏起了泥哨和泥人。在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泥堆前,荆宝海的脸上粘的满是乌黑的泥巴点,翻转的小手没停,他嘟着嘴,“再捏上几个泥哨,又能到集市上换点地瓜干呢”。
地瓜干越换越多,捏泥巴也成了这个残疾农民“安身立命的本事”。
做泥塑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包含了近20道工序,且每一道都有特别的讲究。比如和泥,在院子里,选好的泥晒干后加上水,荆宝海从门后抽出一根半米长的木棒,不断捶打泥巴直至匀净细腻。
因为双腿没有力气,木棒敲打“被迫”代替了脚踩。每天连续六七个小时,握着木棒的双手不断抬起,再重重落下,胳膊随着手的动作上下摆动。有时候做得“狠”了,他会一口气从中午敲到夜里12点,胳膊酸到“抬不起来”,手心被磨出了豆大的血泡。荆宝海也不挑,只抹一把用来解痛的锅底灰,便哼着小曲做晚饭去了。
“枯燥是必然的,痛也是必然的,但我一个残疾人,能做出让那么多人喜欢的泥塑,我觉得特别有成就感。”荆宝海嘿嘿地笑起来。
没有妻子和孩子,这个无法直立、身高1米出头的男人已独自生活了几十年。他买的裤子总是过长,“皮包着骨头”的双腿曲着,套上最小号的西裤,也显得肥大不合身。摘了树上的果子,甚至得一只手先拿着“往前送一步”,果子放到地上后,再用双手提着腿迈上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送到厨房。
买主总是挑剔的。曾有人嘀咕,“你做的泥塑咋都一个表情啊?一点儿也不生动”。
荆宝海“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这才理解爷爷说的做泥塑要练眼力劲儿是啥意思”。
他把捏泥塑的地点改到了镜子前。快50岁的荆宝海仿佛回到了儿时,他对着镜子做起了鬼脸,要么咧着嘴哈哈大笑,要么蹙着眉伤心,脸上的表情保持不动,手却飞快地动起来。
这是一双瘦弱、长满了茧子的手,可一旦它的主人戴上老花镜,坐在泥堆前,这双手就像被施了魔法, 翻转如飞。
食指和拇指上下翻动,一会儿就捏出了泥人的脸庞,视线瞟回镜子,顺手拿起用竹子皮做的木棒,放缓速度,细细地雕起鼻子和眼睛。五官完工了,脸上的表情还保持不变,再操起动物骨头制成的小棒,瞟一眼镜子,不停来回碾磨泥人的脸,“要磨出人笑或哭时脸上皱纹的样子”。拇指和食指随后覆上泥人的眼睛和嘴巴,轻轻地捏搓,弯弯的眼皮、咧开的嘴角不一会儿也被捏了出来。最早练习时,他常常“笑到脸都僵了”,
“丑不要紧,要夸张点,有性格的泥塑大家才喜欢。”荆宝海笑着说。
最近几年,他开始回忆过去走街串巷的经历。1986年,22岁的荆宝海因为父亲病重,“抛下了泥塑”,自己改造了一个手摇三轮车,做起了当时“最赚钱”的修表生意。
手挽着手赶集笑得一脸羞涩的农村夫妇、穿斜襟棉袄叫卖的老太婆、对弈时面露难色的小孩……那十几年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在荆宝海手里成了泥塑。
“神态最重要,有了独特的神态,这个泥塑就活了。”难得地严肃起来,荆宝海一板一眼地说。
这个民间艺人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还养了一条狗和一只鸟,闷泥时,他坐在院子里,能把自家的宠物盯上好几个小时。
有时想起一个特别有趣的表情,这个50岁出头的男人会兴奋地抛下手中的蔬菜,饭也不做了,憋足劲,一口气把身子挪到工具台,拿起竹子棒就干起了活。尽管,那已经是深夜了,丘西村的村民早早睡下了,只听得见远处青蛙和蟋蟀的叫声。
这和年轻时的他几乎没什么区别。那会儿,他最盼望的就是雨天。下起大雨,需要上集市的钟表生意就做不成了。荆宝海一步一步把身体挪到屋檐,随手挖出一坨院子里湿湿的泥巴,席地而坐,就开始捏起来。
几个小时过去,雨停了,他“浑身上下也湿透了”,雨水混着汗水从发丝滴下来,荆宝海盯着眼前“差不多成了型”的泥塑,笑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