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必作诗,这在古人是常态。随手翻翻各种诗歌选集,记游的作品俯拾皆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山西人王维在辋川;“丞相祠堂何处寻, 锦官城外柏森森”是河南人杜甫在成都;“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是四川人李白在庐山;“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是浙江人陆游在剑门。中国古代著名诗人无一不是旅行家,正是动人的风景成就了他们动人的诗篇。
反之风景也要借助诗人的作品,才能不会被遗忘。“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黄鹤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鹳雀楼,如果没有诗人的题咏,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如果没有诗人的题咏,他们不会被重建,不会让今人面对一个假古董怀想当年诗人看到的风景。
风景、诗,在我国共生共存,而连接诗和风景的是诗人的旅行。
古人开蒙要背“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由此而对联、绝句、律诗。这些今人是不学的,所以今人出游多不作诗,古来题咏江山的传统,也几乎绝迹。倒是赶上旧学尾巴的老先生们,有些还能作漂亮的古体诗。
赵朴初是这些老先生中的一位。说到赵朴初,喜欢逛庙的朋友如果留心会发现,大多数寺院里“大雄宝殿”四个字都是此老所书,这源于他曾任中国佛教协会主席,也源于他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也因为这两个原因,他一手漂亮的苏东坡体行书,在每年春秋季拍卖会上,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关注政治的人知道,此老做过全国政协副主席,民进中央副主席。但可能少有人注意到,隐在佛学家、书法家、社会活动家后面,赵朴初先生还是一位作家。
赵朴初先生的文学成绩主要体现在他的诗词作品中。他对诗词是少年热爱,坚持到老。据说,赵朴初每天都要作诗,他是以诗作为日记的。在他诗词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记述他到祖国和世界各地参加各种活动、参观游览的所见所感。其中一部分收在1978年出版的《片石集》中。
《片石集》中的诗作跨度从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涉及领域很宽,并非都是记游之作。比如赵朴初著名的国际政治题材组诗《尼三哭》,也收在其中。以古体诗词描写国际政治,在古人是没有的,这是今人对古体诗词的一大创造。
《片石集》里记游的诗作,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描写在国内考察、参观的作品,一部分是参加国际活动有感而作。
描写国外风物,古诗中不多。古人能从中原到边疆,像苏东坡“不辞长作岭南人”,但走出国境的诗人很少,而出过国的法显、玄奘又不作诗。到晚清黄遵宪等人诗作中,才开始比较多出现外国内容。
赵朴初在上世纪50年代,参加了许多外事活动,内容有国际和平也有宗教工作,按照他的习惯是要作诗的。在《片石集》中有《埃及记游》《印度漫写》《访缅杂咏》等。但不论是访问哪国,坐飞机都是首要和必须的。赵朴初的诗中有多首写到坐飞机的感受。古人描写旅途的迅速,可能以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最具速度感。但不论李白的船怎么快,也快不过飞机,“长安今咫尺,一笑过临潼”(临江仙-飞行中作),“南海外,更图南,万里程一天才半”(寿阳曲六首-斯里兰卡记游)。眨眼间长安已到临潼,半天飞越万里,这样的景象李白是想象不到的。也正因为有新的体验,才让读者在阅读中有不同于古诗的趣味。
“伤痕遍体一病妇,背上独有完好处。当年负儿儿成尘,儿形永留在母身。”这是赵朴初在广岛参加禁止原子弹大会后的诗作。距二战结束已经70年,我们今天读到这首作品,想想妇人的形象,仍然能够感到触目惊心的恐怖,也同样能体会战争的残酷,更能理解赵朴初作为经历过战争的人,对和平的盼望。
《忆江南十四首-访缅杂咏》则是一组比较欢快的作品。作词的人都知道,有的词牌适合表现哀婉的情感,有的适合表现沉郁的心情,有的适合表现欢快的情绪,不同的音节组合,长短句式的变化,能带来不同的体验。“忆江南”这个词牌,三五七字的层层递进,非常适合表达欢快的情绪。赵朴初利用了这个词牌的特点,表现了中缅人民的友谊和访缅期间欢快的心情。如其中第四首“南国话,草木有千般。照眼藤花腾火焰,举头树杪挂风兰,斑叶有龙蟠。”通过树花的比喻,似写景,又写情,缅甸人民的热情和作者心情的激动尽在纸上。第十三首“相见喜,都道一家人,重赠宝刀肝胆共,满装锦带友情深。质朴见真情。”晓畅、朴素、感情真挚,深深的友谊就在这短短的文字中。
“披襟,推枕半窗明,孤月耀天心。望阵涌滔滔,光摇滟滟,气接冥冥。当年泪垂绢扇,争似今、海阔御风行。不负当前景物,倾听往复潮声。”(木兰花慢-科伦坡海滨旅馆听潮)当年法显在狮子国见中国绢扇而流涕,赵朴初用这个典故形容他在科伦坡海边听潮的心情。此时,他的心和千年前的法显在一起。游子怀乡,几千来诗人共同的主题,几千来诗人对家乡不变的眷恋。
《片石集》有不少应景的作品,许多内容与现代人有着不小的距离,但其中自古至今不变的中国人的情感,对和平的企望、朋友间的欢聚、对家乡的怀念,依旧打动人心。这些情感接续了民族的记忆,让诗在这个纷繁的年代依旧有生命,也让人想为旅途作一首诗,虽然我们已经几乎失去了作诗的本领。
辛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