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的一场大雨,令一座光鲜的城市泛起渣滓。
涌进公交车的大水漫过台阶,在乘客脚下形成滔滔浊流;没来得及“上岸”的车子浸在灰黄的水中,只露出车顶;地铁轨道被灌进的积水淹没,地铁不得不临时改变运营……
这一天,武汉市有60多个路段严重渍水。4200余名交、协警上路疏导交通;市委书记、市长现场部署防汛排渍。当天下午召开的全市防汛调度会上,坐镇指挥的副市长张光清要求,由市水务局负责,就本次灾情进行排查分析,就该上马、该整改的工程下达“军令状”,并以超常规措施启动和推进。
近年来,一到雨季,这座“九省通衢”的城市,经常被水患所困。武汉市政府也一直在努力改善。两年前,市政府投入近130亿元进行治理,当地媒体甚至称,“让武汉成永不渍水城市样本”。
然而前几天,武汉仍然没能经受住大雨的考验。有媒体报道,这场长达10小时的降雨,为“50年一遇”。
飞速扩张的城市填埋了土地原有的血脉,却没能长出新的系统
雨后第二天,街道上的水已经退了,盛夏的太阳一如继往地炙烤着这个被称为火炉的城市。
在被誉为中国“高铁之心”的武汉高铁站,出租车等候区仍有积水,两名清洁工正在擦栅栏上留下的淤泥。“一片汪洋。”一名女工冲着布满快餐连锁店的车站一楼一挥手,“下水道井盖都顶起来了,平时两个人都掀不起来。”
暴雨当日,向上反水的下水道失去了排水能力。大水漫到车站的一楼大厅,能淹住人半条小腿。
这一天,武汉中心气象台拉响24次暴雨警报,全市60多处路段严重渍水。相当于11.5个东湖的水量从天而降,有些区域,降水量高达250毫米;市长热线电话和保险公司的电话响个不停;大雨过后,有将近800辆汽车申请补领车牌。
“每年都得淹上几次。”从2009年起经营报亭的老黄皱着眉头,把泡皱的纸板一张张抽出来。尽管他已经把报亭里里外外都用砖头垫高,大雨还是几乎一次不落地光顾他的小店。
2011年“6·18”大暴雨,也不例外。那场大雨,武汉城区88处地段严重渍水,多处交通线路瘫痪。武汉市水务局副局长等4名官员,因治水不力当即被免职。两年后的一场大雨,部分区域积水深达1米,造成25万人受灾,经济损失2.5亿元。
2013年4月,武汉市政府通过《武汉市中心城区排水设施建设三年攻坚行动计划》,拟从2013年到2015年,投资近130亿元治理渍水。按照规划,届时,对于日降15个东湖的大雨,武汉中心城区功能基本不受渍水影响。
而今,这份没能实现的承诺与公交车成船、汽车熄火、地铁“龙吐水”等一起成了雨中的段子。大水退去后,有数百副车牌在交管部门等待认领,没来得及洗的车身上带着与把手差不多平齐的黄印子;公交车司机传说着有一辆公交车还在涵洞里困着,洪水中,乘客们曾爬上车顶避难……
一位曾长期从事武汉市水务工作的“老市政”介绍,城市扩张前,充当武汉血脉作用的是互相连通的江湖。雨水就近入湖,由湖入江。
据相关资料,武汉城区面积由1982年的173平方公里,增加到2012年的520平方公里。城区湖泊数量则由新中国成立初的127个变成现在的20多个。
然而,飞速扩张的城市填埋了土地原有的血脉,却没能长出新的系统。曾经作为养鱼、种藕的湖泊被填成了陆地,与之配套的排水体系建设却没有跟上。这样的地方极易渍水。
汉阳四台工业园区即建在填湖而成的土地上。7月24日,深至两米的渍水兀自不退,消防队员动用橡皮艇,才将被困在楼上的160多人救出。而今,无奈的工业园负责人正在考虑将该园区整体搬迁。
地下建设一直为地上让路
尽管已经被积水泡坏两台冰柜,老黄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靠近华中科技大学的报亭。
报亭前一把遮阳伞上,写着“让服务更智能,让出行更轻松”的字样。
按照2012年出台的规划,作为“智慧城市”示范城的武汉市将建设总投资超过817亿元的“智慧武汉”,对包括民生、公共安全、水务等在内的各种需求作出智能反应。
今年早些时候,第一台渍水预警器在欢乐大道启用。这种安装在排水井里的仪器,可以在水溢出前20分钟向工作人员发送预警短信。而在这场大雨中,与其他10余处路段一样,欢乐大道欢乐高架滞水“断交”。
老黄也体验不到“智能城市”的便利。他“打了不下10次”市长热线“12345”投诉排水不畅。他曾得到过水务部门几个版本的回复:有“光缆管道压了下水管”“地下光缆不能动,搞不了”。曾经最有希望的一回是“方案拿到市政府”,最近的回答是“这条路都要建地铁,建好地铁才能搞下水”。老黄感到,地下建设一直为地上让路。
报亭外,就是在建的地铁线。工地的围挡上,写着“铸精品工程,建百年地铁”。按照规划,这条起于光谷广场站的地铁延长线将于2019年竣工通车。这意味着,老黄与洪水之间,可能至少还有4年“抗战”。
卧在“百年地铁”身边的排水主干管道已经不年轻了。“老市政”肯定地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目前武汉市地下的排水主干管道中,有三至四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建,其余的主要铺设于90年代。
近年来的排水改造往往在道路改造过程中顺便进行。水务部门曾对老城区部分既有支线管道进行过改造,但对汇集支管水流的主干管道,则从未进行过专门改造。
即便“去年放了很粗的管子下去”,在这场大雨中,台北路的居民也未能幸免。据“老市政”介绍,作为《三年攻坚计划》的一部分,去年,武汉市斥资2000多万元整修台北路,誓要解决该地的渍水问题,然而,直径两米的新管口在雨中成了“注水管”,大水顶开粗大的井盖,在一片汪洋中喷出新高度。另一条从未有过渍水历史的永清街,在更换管道后反而渍水。
湖北省水利厅原总工程师陶建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支管、干管与水泵组成一个排水系统,流量和抽排能力在设计时就应配套,“要搞就同时搞”。加粗支管、不加粗干管,注入的水流不出去,必然会喷出来。
“不配套建设排水体系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浪费。”多年在排水一线工作的“老市政”说:“不更改或新增干管,渍水永远是一个病。这就是投了那么多钱,又没有效果的原因!”
与我国很多迅速建设的城市一样,武汉排水管道整改在实际操作中困难重重。武汉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市政工程系副教授薛英文说,在老城区,各种电气、有线管道挤在一起,空间极窄。重整管道不仅要克服技术困难,还要协调各种管线利益主体之间的复杂关系。
那些看不见的细节,才是老百姓的疾苦
2013年7月初,武汉连续暴雨,49处路段交通受阻,数百辆机动车进水熄火。在武汉电视台当时的电视问政节目中,一名居民把一双黑色长筒雨鞋送给武汉水务局局长左绍斌,请他去渍水社区“走一趟”。这是左绍斌那段时间收到的第四双雨鞋。
两星期后,地处城乡接合部的丹水池凉墩社区门口,一名老人不慎溺死在渍水形成的“湖泊”里。居民们自发开挖水渠,发现老化的管道系统已被附近施工单位乱堆的渣土压碎。社区居委会主任希望水务部门过来换一根管道,屡次反映后,“一直没有下文”。今年的大暴雨后,在水务部门列出的排水系统不完善地区中,曾淹死人的丹水池街道赫然在列。
老黄也不再执著地拨打市长热线了,他已经习得了一些经验。比如天气预报说有大雨,他当天就停止进货;存货按防水能力排布,底层是矿泉水等胶瓶饮料,上层是纸盒装的咖啡牛奶。冰柜立在两层砖头摞起的高地上,插线板、电源被尽可能高地挂在墙上,防止被水泡了漏电。这一次,当雨水逼近冰柜底部时,他掀开了路边的光缆井盖。
今年清明节期间首场大雨时,武汉市正式入选国家首批6个“海绵城市”建设试点。这意味着,此后3年,武汉市每年将获得5亿元国家专项补贴资金,用于探索具有渗漏路面、透水砖、能蓄水的绿色屋顶等设备的海绵城市试点,“把排不出去的水蓄起来,等洪峰过了再挤出来”。
“你看,要是能把那个上面掏一掏,就能好不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住户蹲下来,尽可能平行地伸手指着小区门口的某个方位。大雨后第二天,这个武昌重点军工科研院所老小区地势低洼的门口依然存着深及小腿的积水,院墙上的青苔齐腰高。老住户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里的下水道至少10年没人来疏通了,他们偶尔自己组织起来清理,“有树叶有淤泥,那个味儿啊”。
“老市政”曾亲眼见到疏浚管道的场景,直径1米的管道,淤泥占到80厘米高,只有最上面的小豁口尚能过水。在清理路边的下水通道时,偷懒的做法是直上直下地清理井口杂物,井口之间的管道依然没有疏通。
此次大雨过后,武汉市启动《武汉中心城区排涝二年决战行动计划》,称未来两年内,武汉将新改扩建泵站18座。每天可承受15个东湖水量的工程再次提上日程。
学者们对此不置可否。“没有个10年,不好办。”受访的一名专家认为这不是一个城市的问题,各地建设中一直也都存在着“搞面上的不搞地下的”城市病。
这种病灶似乎也存在于地下排水系统的整修中。“不是抽不赢,是排不赢!”“老市政”认为,现在排水的主要问题在于管道的疏浚和改造,有关部门却更偏爱搞水泵这种地面上能看得见的工程。
“那些看不见的细节,才是老百姓的疾苦。”他感慨道。
本报记者 陈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