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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7月31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秦淮风流考

李洁非 《 中国青年报 》( 2015年07月31日   11 版)

    卞玉京梅图

    柳如是尺牍

    柳如是尺牍

    导读

    “秦淮八艳”是指明末清初南京秦淮河上的八个南曲名妓,分别是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冠白门、马湘兰、柳如是与陈圆圆,又称“金陵八艳”,这一名妓群体以其“衣冠文物、文采风流”把近古中国的文化之美推演到极致,据说直接开启了曹雪芹《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戏剧大家孔尚任以李香君的故事为蓝本写有《桃花扇》,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是文史大家陈寅恪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部著作;至于中学课本上,则有朱自清与俞平伯的同题散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对“秦淮风流”进行文字怀想。


    今古秦淮

    那次去钞库街38号媚香楼,在门口见一牌,上书:“本馆是省级文保单位,馆内‘媚香楼’及其河厅、水门,是十里秦淮两岸唯一保存的明、清时期古建筑。”编这瞎话儿的人,想必不知道《板桥杂记》有一段:

    鼎革以来……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

    余怀言之极明,浩劫后他故地重回,所见“蒿藜满眼,楼馆劫灰”,根本已是荒地,哪里还有什么“保存”下来?

    其实,秦淮旧迹休说今天无从觅得,再早一百年,也踪影杳然。我们很多人对秦淮河的印象,缘自朱自清散文,读来诗情画意,却更多是作者从旧诗文中得来的对秦淮风情的想象或愿景,并非写实。比朱作略晚,1929年,南社文人姚鹓雏有谴责小说《龙套人语》,里面秦淮河是另一景象:

    说什么“珠香玉笑”、“水软山温”,简直成了浊水淤渠,无穷荒秽。若是拿《板桥杂记》、《儒林外史》中所铺张的“河房风月”“旧院笙歌”来对照一下,那才要叫人笑掉了牙呢。

    这描写,也获证于林语堂。他有一篇谈妓女之文(《妓女与姬妾》),直截了当称:“南京夫子庙前又脏又臭的秦淮河”。可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南京秦淮河已能媲美北京龙须沟,根本是污泥浊水,虽仍有“桨声灯影”,却跟风流蕴藉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林语堂也犯了一点错误:

    在那盛夏的夜晚,黑暗将那条肮脏的小河变成了一条威尼斯水道。学士们坐在那可供居住的船只上,倾听附近那来回游动的“灯船”上歌伎们唱着的爱情小调。

    这段话写的是明末。他所犯错误在于,以为明末秦淮河已经“肮脏”。据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

    秦淮河凿自祖龙,水由方山来,西流沿石城,达于江。当春夏之交,潮汐盛至,十里盈盈,足恣游赏;迨秋季水落,舟楫不通,故泛舟者始于初夏,迄于仲秋。

    秦淮凿于始皇年代,水源在方山,不过,那点水源微不足道,历来得仰仗长江,夏季江涨而倒灌则水沛,仲秋复枯,实际是条季节河。那么,当秦淮河还保持这特点的时候,是不至于脏污的。

    这特点何时失去,笔者不能说得确切。珠泉居士为乾隆时人,以这一点看,起码那时秦淮尚非“肮脏的小河”。但清末一定是了——姚鹓雏提到,晚清举子已经拿秦淮脏臭作对子,以讽刺科举:

    尿粪血脓虫

    贡监廪增附

    五样脏物,对应应举者的五种身份。我们也不知道,是肮脏益盛呢,还是清末以来一直都差不多,总之姚鹓雏自己举目一望:“望过去黑沉沉胶腻腻一片清波……风过处,端的使人肠胃翻身,五脏神也要溜之大吉。”听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招架。以今所见,秦淮虽确实不像活水的样子,却尚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物质与精神文明的流变

    这样一条小河,以其干流论,长未足百里,宽无逾十丈,名头之响却超过许多大河,从古至今,引来诗文无数。究其原因,有深有浅,有远有近,而往深远里说,应该是历史上物质和精神文明的流变之所致。

    中国的物质与精神文明,既因自然条件的变化,也因数次遭遇北方蛮族大的冲击,自晋代起,就向南偏移了。东晋、南朝是第一浪潮,南宋是第二浪潮,明代是第三浪潮。经此三大浪潮,经济文化重心南移,遂成定局。黄宗羲说:“今天下之财赋出于江南。”董含《三冈识略》也说,有明三百年,“江南赋役,百倍他省”。或有夸大,但基本格局是这样。物力如此,文亦随之。截至隋唐,中国人文犹以北方为盛,查一查那时一流诗哲的籍贯,会发现多出于黄河流域。之后,尤其明代,明显转到南方,特别是集中在东南一隅,北方文教则衰颓得厉害。有学者依省籍统计明代“三鼎甲”(含会试第一名的会元)人数,显示两个结果:一、东南一带(苏、皖、浙、赣、闽,大致为今华东地区)达一百九十三位,几乎是全国其余地方的四倍;二、其中仅南直隶一省人数,已超过东南以外各地总和。

    以中国物质、精神文明重心南移为背景,就会特别注意南京这座城市的意义。在帝制以来的二千多年内,南京乃唯一堪与西安、洛阳、北京等争辉的南方大城,是物质、精神文明重心南移趋势在地理上的聚焦点,并因这趋势而形成持续建都史。它整个历史共有三个峰值,一、从三国孙吴经东晋到南朝;二、明代;三、中华民国。三个时间点均极重要,第一个是夷夏冲突正式成为中国现实问题的时刻,第二个是向现代转型的前夜,第三个是揖别帝制、步入现代国家的开端。从中我们觉得,南京之于中国历史,一来有头等的政治意义,而更大特点在于似乎是文明的节点与标识,它的枯荣似乎总是拨动中国那根文明的琴弦,一个王朝在此崛起与消失,似乎不仅仅是政治的兴废,而每每有文化沧桑、沉浮的意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古代诸大城市,独南京形成了“金陵怀古”这固定的吟咏主题,无数诗人至此难禁睹物伤情的幽思,为之感慨、怀想和悼亡。

    此外从城市文明角度,二千年看下来,中国盖以两座城市有真正的代表性:汉唐为长安,之后是金陵。它们既各自演绎了北南两段繁缛,又共同呈示和见证中国文明重心的南渡史。中古以前的“西京情愫”,与中古以后的“金陵春梦”,相映成趣。汉唐时人心目中的长安,与明清时人心目中的金陵,具有同等的文化和审美价值,也唯有它们可相提并论。《明夷待访录》“建都”篇曾谈到长安和金陵之间历史地位的变化:

    或曰:有王者起,将复何都?曰:金陵。或曰:古之言形胜者,以关中为上,金陵不与焉,何也?曰:时不同也。秦、汉之时,关中风气会聚,田野开辟,人物殷盛;吴、楚方脱蛮夷之号,风气朴略,故金陵不能与之争胜。今关中人物不及吴、会(会稽,代指浙江)久矣……而东南粟帛,灌输天下,天下之有吴、会,犹富室之有仓库匮箧也。

    此大势一目了然。故尔我们看到金陵之于曹雪芹,一如长安之于司马相如、王维等。“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些字眼若在汉唐必属长安,而到曹雪芹时代,却非金陵不匹。他借贾雨村之口,这样描绘金陵:

    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红楼梦》,是欲为中国雅文化具结、唱挽悼亡之作,所谓“悲金悼玉的‘红楼梦’”。而作者曹雪芹,北人也,毕生从未到过金陵。他把故事发生地置之金陵,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乃祖任江宁织造的历史,使之对江南文明之盛梦寐倾倒,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二是从小说主题和内涵论,此地必为金陵而无二选——我们替他体会一下,“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这种气息、情态,北地或无可寻,或纵可寻而置之其地却韵味全失,实在是到了明清时代,典型中国文化之美,确非北方可以代表、言传。故尔,曹氏以汉军旗满人,假金陵为背景敷演《红楼梦》,是那时代的文化理想、文化想象使然,也是它的表现。

    虽无根据,然我感觉或相信曹雪芹必读过《板桥杂记》,且深迷恋之。因为凡有心人都不难看出,他笔下的“金陵十二钗”虽然赋予了“名媛”身份或名义,实际都有浓浓的暧昧韵味。大家只消看看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只消读“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便知这一段所写,哪里是什么闺房,分明就是风月之地。至于“红楼”云云,亦有学者认为,也无非是避言“青楼”而已。

    “曲中”

    从道德的角度,我们对以交易为目的的性关系,普遍持着鄙夷的态度,但不可否认,欢场之发达往往带来文化上一种繁盛。这一点,古代较于今时似更显著。汉唐之都长安,有街名章台者,时之“红灯区”也,名公巨卿、骚客才子群趋齐至,耽溺留连,久之,“章台”二字竟化成文化意象,专指情爱之事,诸如“章台走马”喻借冶游,“章台柳”转寓伤离、惜别之意等等,到了宋明,章台之地已经不存,文人歌赋却仍题咏不断,如晏几道《鹧鸪天》:“新掷果,旧分钗,冶游音信隔章台。”明传奇《霞笺记》:“章台试把垂杨折,往事堪悲心欲裂。”

    中晚明以降,章台之于汉唐的那种意义,终于被秦淮取代。正如章台寄托了中国上古以迄中古的浪漫情思,秦淮则无疑氤氲着中国近古的温柔梦乡。溯其源流,除先前略陈的物质和精神文明流变之历史大势,还可作更加具体的考察。

    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旧院与贡院相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

    旧院,“人称曲中”。曲中,就是妓院。古代青楼有所谓“雅妓”,即色艺双全者。她们的才艺,颇为广泛,可以是诗文、书画、琴棋以至烹饪等,而度曲、演唱是基础(在中国,妓女的古源是“女乐”),所以也称较高等的欢场为“曲中”。

    “原为才子佳人而设”,点出了它的特点。换言之,说到秦淮南岸的旧院,就不能不说北岸的贡院。

    贡院,是科举高级别考场,用于举人资格的乡试。这里,指南京“江南贡院”,今大部已毁,明远楼仍存,上有“江南贡院”的匾额。不过,“江南贡院”是清初南直隶改江南省后而得名,在明代,它应该叫“应天府贡院”。

    这座贡院,可同时容两万余人考试。1905年废科举以后,它被拆除,如今尚能从照片窥其旧貌:排排号舍,密密麻麻,栉比鳞次,一望无际。倘若还原样保存在秦淮岸边,我们身临其地、放眼一望,对“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的意味,或更易了然。

    它的建成,并不很早。《典故纪闻》:

    应天初无试院,每开科,借京卫武学为之,学地狭,每将仪门墙垣拆毁,苫盖席舍,试毕复修。至景泰五年冬,始以应天府尹马谅言,以永乐间锦衣卫纪纲没官房改造试院。

    景泰五年即1454年,距明朝立国已有百年。河对岸的勾栏瓦舍,从时间上说早于贡院之建。我们从元人萨都剌《念奴娇》,“歌舞尊前,繁华镜,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略知其为欢场,由来颇久。另参《板桥杂记》:“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轻烟淡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盛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百年之外,而古迹寖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则南岸旧院,洪武年间已有,为官妓十六楼之一。不过,我们推想,那时它与一般青楼或无太大差别,1454年贡院的建成,是秦淮香艳发展史的一大节点,随着“旧院与贡院遥对”格局确立,这一带妓院才逐渐衍为“雅游”之地。

    关于秦淮香艳,要抓住旧院、贡院彼此呼应这一点,从二者因果求得对它的理解。南岸的旖旎,根本以北岸的文采为背景,而北岸的文采,反过来也受着南岸的滋养与激发。两相互动,而达成了余怀的概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衣冠文物、文采风流,此八字是秦淮香艳的灵魂,抽掉它们,所谓秦淮香艳与八大胡同只怕也没有分别,不成其“佳话”。

    复社

    崇祯、弘光两朝,是秦淮香艳的真正鼎盛期。

    这个时间点,过去似未如何引起注意。说起秦淮香艳,我们耳熟能详的秦淮名妓,无一出现在崇祯以前。《板桥杂记》所记,为“崇祯庚、辛”即庚辰(1640)、辛巳(1641)年之前余怀在秦淮的闻见,这是基本的时间窗。而它所提到的诸姬,时龄多为十来岁。如董小宛、卞赛(玉京)十八岁,李香、李媚都只有十三岁,顾媚稍长,亦仅二十多岁。另,《板桥杂记》未载之柳如是,据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河东君年二十三。”从年龄看,很显然,明末这一群星璀璨的名妓群体,都是崇祯间涌现出来。

    然而道理何在?为什么偏偏是崇祯后?刚才说景泰五年北岸建贡院乃一大节点。何以从贡院建成到崇祯,中间长达一百七十年,秦淮香艳固已有之,然却无甚耀眼处,唯独崇祯间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秦淮香艳井喷,全因复社的缘故。

    为此,要讲一讲崇祯以来的时局。1627年,天启皇帝朱由校一命呜呼,传位其弟朱由检,是为崇祯皇帝。随着崇祯践阼,明代政坛上演大逆转,奄党覆灭,惨遭毒狱的东林东山再起。随此登上历史舞台的,还有以东林之后为骨干的青年政文团体复社。复社与东林的关系可以这么理解:一是政治上为东林之后备军,二是思想文化上各引导着不同层面——东林“处庙堂之高”,复社“居江湖之远”。东林在“庙堂”有多大势力,复社在“江湖”亦毫不逊之。

    此外,东林纵横驰骋的中心在北京,复社左右风流的舞台则依凭南京。这是由北京、南京在明代的不同特色所决定。复社起于“吴下”,老巢在此,活动区域和影响范围也主要在此。

    最关键是崇祯三年。是年,借大比之期,复社在南京举行“金陵大会”。同时,一些领袖人物在乡试中全面开花,“杨廷枢中解元。张溥、吴伟业并经魁。吴昌时、陈子龙并中式。”翌年会试,吴伟业(梅村)高中头名(会元),继而殿试连捷中了榜眼;张溥则为会试“会魁”(大致相当前五名)。由此,复社名声大振,在南京呼风唤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秦淮河则成了他们群居共聚之地,颇有点像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巴黎的塞纳河左岸,到处游荡着思想激进、精神苦闷、举止疏狂的知识青年。

    于是,藉乎复社名士常做流连、厮混追捧,秦淮香艳大红大紫,诸姬香名始得远播。明代曩昔虽亦不乏风流才子,然到复社这儿,才称得上“于斯为盛”。过往从不曾有过这么一个成组织、具规模、盘据日久的名士集团,他们以群体形态出现,能量极为惊人,登高一呼,天下翕然。陈去病《五石脂》载:

    闻复社大集时,四方士之舟相赴者,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社中眉目,往往招邀俊侣,经过赵李。或泛扁舟,张乐欢饮。则野芳浜外,斟酌桥边,酒樽花气,月色波光,相为掩映。

    吴翌凤《灯窗丛录》亦载:

    南都新立,有秀水姚北若者,英年乐于取友,尽收质库所有私钱,载酒征歌,大会复社同人于秦淮河上,几二千人。

    委实令人咋舌。这本是个青春叛逆人群,更兼多世家子,加上时局有利,正春风得意中,其放浪恣肆,路人侧目。崇祯十年,苏州一个被复社排斥的名叫陆文声的人,就上疏告了一状,除政治攻击外,专门提到复社“宴会则酒池肉林”,盖言其一贯声色荡靡。像上面所引《灯窗丛录》中姚澣(表字北若)在秦淮河搞的复社大聚会,我们正好还有一件材料,即《同人集》中所收陈梁(表字则梁)通知冒辟疆前来赴会的一张便条,内称此次聚会为“十二楼船大会”:

    姚北若以十二楼船,大会《国门广业》,不特海内名人咸集,曲中殊艳共二十余人,无一不到,真胜事也!辟疆即来,我辈舟中勒卣代作主也。

    勒卣即周勒卣,时与陈子龙等并为“云间六子”(云间,松江古称)。至于“曲中”,我们已知其为旧院别称。——这天,姚澣居然把旧院二十多位“殊艳”都请来,“无一不到”,足见复社名士与旧院佳丽之间,关系密迩诚如红花与绿叶,彼此扶映,相互生辉。

    四公子

    史有所谓“明末四公子”,实则具体而言,应为“复社四公子”,再讲得实在些,更不妨称“秦淮四公子”;盖因这四人首先均系以复社身份出的名,其次,又都是混迹秦淮河畔期间出的名。

    四人是陈贞慧、冒辟疆、侯朝宗、方以智,排名不分先后。虽然以后世的名气来论,侯朝宗为最大,因为孔尚任将他与李香的故事敷衍为《桃花扇》,其实当时在秦淮两岸,四人风头互不稍让,均甚劲健。他们都出身部级或副部级家庭,皆非南京当地人,然而长年客居南京,一则为了就应天乡试(三年一期,一试不中则再试),二便是与“复社同志”相征逐。

    黄宗羲《思旧录》“张自烈”条下,记述了其所亲睹的侯朝宗行状:

    而社中与予尤密者,宣城梅朗三(梅朗中)、宜兴陈定生(陈贞慧)、广陵冒辟疆、商丘侯朝宗、无锡顾子方(顾杲)、桐城方密之(方以智)及尔公(张自烈),无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红裙,余谓尔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狱,岂宜有此?”尔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为损友。”尔公以为然。

    “大人方在狱”,指其父侯恂获罪被逮,而朝宗照旧追声逐色。此实为复社人等常态,黄宗羲看上去似较持重,但亦不知他于“吾辈不言”的看法是否果行。

    《板桥杂记》亦载一条方以智的豪举:

    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

    “状元”在此指参加献演诸姬之优胜者。这次活动,不妨名之“秦淮名姬选美、才艺大赛”,主办者是方以智。

    “四公子”另两位,宜兴陈贞慧、如皋冒辟疆,也出手不凡。旧院名姬李小大(《板桥杂记》称“李大娘”),红极一时,“定生(陈贞慧)访之,屡送过千七百金,犹未轻晤。”冒氏晚年,一位世家晚辈于赋诗时叹道:“江左一时风流人物,今复存者,惟我辟疆先生,年登八十……”此语竟令耄耋辟疆唏嘘不已,和其诗:“寒秀斋深远黛楼,十年酣卧此芳游。媚行烟视花难想,艳坐香薰月亦愁……”诗余,意犹不尽,专门写了一段跋,来回忆往昔风流:

    余庚午与君家龙侯、超宗,追随旧院。其时名姝擅誉者,何止十数辈。后次尾、定生、审之、克咸、勒卣、舒章、渔仲、朝宗、湘客、惠连、年少、百史、如须辈,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共睹欢场。

    列于其间的,是一些复社名士的表字。“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足见他们整天泡在欢场之中。如果说旧院已是复社的宿营地,应未夸张。这些都是实录,并非小说戏文之类虚构穿凿也。

    自结果论,侯朝宗、冒辟疆分别“泡”得李香、董小宛两大名花,陈贞慧、方以智似乎只好说“未成正果”。而侯、冒结局各不相同。冒、董情笃始终,恩爱至好。侯李故事与《桃花扇》所编并不一致,侯后携李回老家归德(商丘),不被接纳,李悒悒以终。

    江左三大家

    不过,在秦淮河情场得意的,亦不尽属复社青年辈,其中还有若干“老风流”,突出者便是后来并为清初诗坛“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吴梅村、龚鼎孳。当然这里所谓“老”未必真在年纪,而是指资历;以上三人当时除钱谦益略上了点岁数,另两位皆当青壮,但他们至少都有进士出身,是昂藏当朝的名宿,自不同于“四公子”那班在乡试中苦苦挣扎的诸生(唯方以智于崇祯末期登进士)。

    三大家的故事都很精彩。钱谦益与柳如是从头至尾风风雨雨,花边新闻不断而又极具慷慨悲歌色彩,陈寅恪先生有名著《柳如是别传》为之尽述,我们省却笔墨不表。

    吴梅村的女主角乃卞玉京,“秦淮八艳”之一。吴对她的印象,一是修养极佳,“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一是极洁净,“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一是全身之美集中在眼睛上,“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说它们潭水般深湛,是被精美文化润泽而成。其为人也,“见客初亦不甚酬对,少焉谐谑间作,一坐倾靡。与之久者,时见有怨恨色,问之辄乱以它语”,而内在性格,则通过如下场景,电光火石般迸发:

    与鹿樵生(吴梅村别号)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无复言。

    “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寥然几个字,人物跃然纸上,有声有色,意态毕呈。从“不甚酬对”,瞬间变而火辣直率。“欲以身许”之意,非愿荐枕席那么简单,实乃誓结同心之意。不知当时被吓住了,还是其他原因,吴梅村竟不敢接话,“长叹凝睇”。卞玉京则只此一言,不复启齿。五六年后,丧乱之余,卞、吴有过重逢。那是钱谦益因吴梅村久不能忘怀于卞,出面撮合,然卞拒不相见。之后数月,终于见了一次:

    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中山王徐达)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

    可见卞氏当年“亦有意乎”的主动,实出不以妓视己,同时以为吴梅村是不计物议的脱俗之士,不料却错看了他。吴“长叹凝睇”,刹那间提醒了卞,“吾侪沦落,分也”。这实在是锥心之痛。此后,卞“持课诵戒律甚严”,“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保御是一位年七十余的浙江老翁,他收留了玉京,照顾她生活。“又十年而卒,葬于惠山”,从十八岁与吴梅村相遇算来,一生应不到四十岁。到了现代,忽又生出吴梅村乃《红楼梦》作者之说。所以有此凿附,大概是恸于卞吴情史过分凄离,以为非有此经历不足以去写《红楼梦》。

    龚鼎兹乃敝同乡,合肥人。其相好顾媚,是“秦淮八艳”中最树大招风的一位,余怀说她“风度超群”,“时人推为南曲第一”,不管是否有诸妓之冠的地位,风头之健的确难比,崇拜者无数,居处有“眉楼”专名,余怀鉴于她的魔力,更为之改名:“此非眉楼,乃迷楼也。”迷楼典出隋炀帝故事,所谓“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她与龚于崇祯十四年相遇,不久订情,过程我们从略,因为他们故事精彩处在后头。龚任职北京言路,很活跃,是一位意见领袖。因清兵侵乱北方,婚后一年多,终于等来顾媚北上团聚机会。但此一去,看来是福,谁知是祸。顾媚抵京不久,李自成破城,崇祯帝自缢,这对幸福鸳鸯赶个正着。龚、顾投井自尽未果,被人救出。又惨遭闯军拷比,“胫骨俱折”。这段经过,说法不一,但龚鼎孳在京先降于闯、继降于清,则为事实。尤其又盛传他投降后到处逢人讲“我原要死,小妾不肯”,这小妾便指的是顾媚,舆论哗然,当时在南京当政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以此为反面典型,大肆攻讦东林-复社一党。究竟如何,无法果证,然笔者依当事者种种情理推测,此语多半是真的。它表述了两层意思:一、实施过自杀,二、然而因顾媚害怕哀告两人又临时改变主意、呼救并获救。为何作此推测呢?因为龚鼎孳确实深爱顾媚,他从不掩饰此点;所以,牵于怜香惜玉之情而动摇,非常可能。但这行为,一面关乎“大义”,另一面则关乎一名“贱妓”,而龚于此二者竟以“贱妓”为依违,遂成不赦之污点。龚后来一直顶着“双料”变节分子的帽子,包括满清也把他打入《贰臣传》。但他入清后其实有两大亮点,一是只与顾媚厮守终生、不离不弃(其正室原配一直置于原籍),顾媚死时龚还不足五十岁,但没有再娶;二是夫妇二人合力保护善类,就此周亮工讲过十二个字:“孤寒之士,望影知归;铅椠之徒,闻风借荫。”时誉之“爱才若命,通儒老学,俱从之游”,“其好士之诚,实出肺腑,非寻常贵人所能及”。像陈维崧、朱彝尊等,都是在极贫困状态下,经他汲引,成为文豪硕学。顾媚死后三年,龚鼎孳扶其柩回合肥。又七年,龚亦弃世,与他的秦淮“小妾”重逢于地下。

    明清鼎革后,秦淮风流烟散。不光是兵燹战乱致物毁人亡,更在乎江山易色、文化变衰。虽然余怀《板桥杂记》“效东京梦华之录”的怅惘,不免浸染着“遗老”之思,但他一再强调的秦淮风流“岂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这一点,很值得我们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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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风流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