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化名)是天津泰达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8月12日晚上,她与其他两名医生在科室值班。爆炸发生之后,这所离爆炸现场最近的3家医院,突然有几百名患者涌到医院的外科,这一画面定格在她的心中。她不顾一切地吼着让大家不要着急,同时还手忙脚乱地为患者包扎伤口。
第二天,徐璐得知附近的一家企业发生了大爆炸,而前来就诊的患者都是这次爆炸的受害者。知道之后,她深深地陷入了自责无法自拔。无奈之下,他前往在泰达医院设立的心理救助站进行咨询。
“他们本来就是受害者,那天我不应该对他们进行呵斥。”几天之后,她回忆起当天发生的场景,她依然感到非常愧疚。
“其实她当时做得并没有错,那是一个紧急场合。”来自天津联通公司的志愿者庞威接待了前来咨询的徐璐。那天晚上,尽管有几百人就诊,场面比较混乱,但是没有出现一起争抢医药物资的现象,大多数人还是坐在那里等待救治。
“我当时给徐璐举了一个例子,在治病的时候医生给患者打针,这个时候会产生强烈的疼痛,但是患者最后不会因为疼痛而怨恨医生。”庞威的例子,一下子让她打开了心结。
庞威在接待徐璐的时候,感受到她情绪比较紧张就开玩笑说:“你不要多想,你根本不会在患者心理留下破坏痕迹,因为你在帮助他们,但是你也不要指望他们送来锦旗。”
在泰达医院设立的心理救助站,为的是让附近的市民和爆炸中受伤的伤员能得到更多的心理援助。可是,让庞威没有想到的是,预约来访者大多都是这个医院的医生。
爆炸事故让医生、护士和消防员成为“隐形的受伤者”
在设在天津市第五医院的心理救助站里,咨询师屈利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来这里咨询最多的不是其他患者,而是医院的医务人员。
“医院某科室的主任,有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可是在经历爆炸事故之后,他晚上睡觉总是做噩梦,一夜醒来四五次,而且自己全身都大汗淋漓。”这让这位老医务工作者非常焦虑,白天工作的时候没有精神,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当时患者就诊的场面,血腥的场面一再冲击着他的内心。
还有一个护士长,在经历过当晚的救治之后。周围的人就发现她变得易怒了,动不动就数落下属,这些影响了她的人际关系。
“他们的心理需要释放,我运用调适认知的方式,给他们提供倾诉的渠道,让他们释放自己的压力。”屈利说,她认为人的心理具有自愈能力,在这个过程中,心理咨询师可以适当地提供干预。
不过,她发现一个新情况,相比于其他职业群体,医生和护士恢复起来比较慢。原因在于,医生和护士平时都很忙,需要不间断地处理病人的问题,工作决定他们很难有舒缓机会。不过,她能做的就是来访时,尽量给他们提供倾诉机会。
在泰达医院旁边就是泰达国际心血管病医院,这家医院就有几十名职工的家在这次爆炸中被不同程度的损毁,很多职工暂时不能回家,只能带着孩子住在医院里面。
“我们打算在这个医院增设一个心理救助站。”作为滨海新区心理救助站协调负责人的刘萍说。“我觉得医生比市民承受更大的压力,有一个医生刚装修完房子才住了一天,房子就在这次爆炸事故中损毁了。但是,这位医生在灾难发生之后,还是穿上白大褂到医院参与救治病人了。”庞威根据自己接触的案例分析说,“一方面他们承受着家被损毁的压力,另一方面他们还承受着职业的压力,他们要面对双重压力。”
虽然通过这次灾难,社会看到了医务人员人性的光辉。但是值得警惕的是,他们也是普通人,这次爆炸事件中他们的负面情绪也需要排解。为此,庞威和屈利每天都要处理四五个个案,并且都需要电话预约。
一位服务消防战士的志愿者透露说,有的消防战士听到消防车的汽笛声,会突然安静下来。然而,他们的表现与爆炸发生之前迥然不同。
“这次参与救援的消防队员除了受到身体上的伤害,心理上也不免留下了创伤。”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秘书长、中科院心理所吴坎坎坦言。在他看来,消防员的内心的创伤,在今后会逐渐表现出来。在这次爆炸事故中,医生、护士和消防员成为“隐形的受伤者”。
专家预计:一个月后30%亲历者可能产生心理创伤
“灾难之后受灾者的心理分期大致可以分为:休克期、愤怒期、讨价还价期和接受期。”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秘书长、中科院心理所吴坎坎分析。
他指出:“根据国际研究,自然灾害中90%的亲历者一个月之后心理水平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平,10%可能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而在人为灾难中,事件发生之后40天,70%的亲历者一个月之后能恢复到水平,剩下30%的人可能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不是一个平均值,而是众数(明显集中趋势点的数值)。”
之所以自然灾害的时间分化点在30天左右,人为灾害40天左右,就在于讨价还价期是不同的,人为灾难中人们存在更多愤怒的情绪,他们会反思政府有什么不对,企业也有什么不对。因此,以40天为界限,在此之前,就需要对受灾者进行心理陪伴。过了40天,如果受灾者心理状态还没有好转,就需要专家进行心理干预了。不过,这只是一个众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目前,亲历者离40天的节点,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在这个期间,为什么需要专业心理援助志愿者,汶川地震的时候给了我们教训——心理援助一度出现了因缺乏经验导致的混乱情况。” 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副秘书长、中科院心理所芦山工作站副站长李晓景表示,“有的志愿者并不具备灾后心理干预的能力,让别人回忆灾难发生的场景,这就相当于把别人的心理创伤再次扒开了,以至于造成‘二次伤害’。”
李晓景认为,到了芦山地震的时候情况就大为不同,此时的心理援助志愿者不再“添乱了”。汶川地震的老志愿者成为芦山地震心理援助的中坚力量。而李晓景在汶川地震之后,在北川成立了心理工作站,一待就是5年。
在吴坎坎看来,尽管志愿者在消解民众心理负面情绪上,能做一些事情,但需要注意的是,千万别忽视国家政策的安抚效果。
“在这一次爆炸事件中,李克强总理来到天津滨海新区之后,提出所有的英雄没有‘编外’,这是对遇难者家属最大的心理援助,让他们直接感受到国家在关心他们。”吴坎坎说。
吴坎坎在黄岛爆炸事件中也参与过心理援助。据他观察,当地政府提出回购房屋政策之后,当时社会上的负面情绪马上就消失了,人们的心理重建很快就进入恢复区。换言之,政府政策上的安抚,给予灾民安全感,他们的焦虑感就会下降。如果离开政府的政策安抚,光靠所谓的专业心理干预,其效果就会变得苍白无力。
遇难家属长期心理干预方案,目前还没有着落
根据突发事件的处理来看,政府对遇难家属的安抚,不可能长期进行,往往采用“快刀斩乱麻”策略,宜快不宜慢。
“遇难家属的心理创伤恢复起来比较慢,可能有3至6个月的恢复期。如果个体具有抑郁气质,恢复的时间则更慢。”作为对遇难者家属进行心理援助的心理治疗师,郭春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其实,这正是吴坎坎所担心的,“事件结束之后,遇难者家属的心理创伤该怎么办?如果遇难者家属回家之后遇到心理问题,后续的心理干预方案如何实施?这个问题目前还没有着落。”他说。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社会组织负责人告诉记者:“在灾难来临时,工会、共青团和妇联等组织,都会找到他们让他们派出心理援助志愿者。可是,类似的心理援助,以我们的人力物力财力,只能持续非常短的时间,这是我们的无奈。”
吴坎坎发现在天津滨海新区,有50名左右德阳籍的消防官兵。他们之前在德阳也建立了工作站,为此他们专门联系了当地的工作站。家属回到当地之后,志愿者将为两个家庭的遇难者家属提供长期的心理援助服务。
“我们的力量非常有限,目前只能覆盖到这两个家庭。如果要实现更广范围的覆盖,这个问题只能通过政府购买社会服务的方式进行解决。”吴坎坎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国在灾后心理干预上还存在很多问题。2012年6月,国家减灾委员会制定下发了《关于加强自然灾害社会心理援助工作的指导意见》中明确提出,结合日常心理卫生服务工作设立的心理卫生服务站(点),可是在落实这一政策的时候非常难。在非自然灾害中,目前还没有提供心理服务的相关规定和政策。”吴坎坎表示。
吴坎坎说:“相比日本,我们有的心理援助服务走在他们前面,这让日本的同行也很惊讶。比如,在灾后心理服务中,日本采用寻回模式,而中科院心理所就采用固定的工作站,我们在北川一做就是5年。”
“但是,我们与美国的差距非常大。美国的心理援助是靠打仗打出来的,通过军队不断的实践积累大量经验。他们还设计了心理干预的标准,在这一方面我们目前还是空白。同时,在理论体系方面,我们还非常落后。”吴坎坎直言。他认为,在心理干预上,中国人有自己特殊的症状,具体化的心理问题表现得特别明显,比如肚子疼、头疼,因此在制定国家心理干预标准中完全具有创新的空间。
吴坎坎表示,希望能通过标准的制定,推动心理志愿服务长期化问题的解决,并早日形成中国化的心理干预理论和实践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