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词,取“临时安顿”之意,读之不免凄惶,以“临安”为一个王朝都城,更可见其局促与困顿。南宋一朝,避强虏铁骑,唯偏安一隅,望尽中原路,南渡不得归。翻读南宋历史,那一页页写满希冀与失落、崇高与卑鄙、抗争疾呼与懦怯苟且的历史,好像芳草萋萋、夕阳残照,注定在挣扎迷茫中向着一条无望的道路渐走渐消。
南宋王朝既定的结局,在历史作家夏坚勇的笔下,早已在《绍兴十二年》埋下了伏笔。在历史长河中抓住一个时间节点,以此为切入点剖析王朝深埋的丛弊,这类写法我们已在历史大家黄仁宇的名作《万历十五年》中见识过了,《绍兴十二年》无疑在写法上是受了《万历十五年》的启发。一如《万历十五年》的英文名直译应当是《1587,无关紧要的一年》,《绍兴十二年》亦不妨称作“当年四海升平,并无大事可叙”,然则都在死水微澜的情境里我们听见了蝴蝶的隐隐振翅。
让时光回到公元1142年,农历壬戌年,南宋绍兴十二年。哦,不,还得往前一点,腊月廿九,俗称“小年夜”。按照中国民俗传统,这是无比热闹的一天,就连鲁迅都感叹过:“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那天,临安城的百姓在“戒民坊”(刑场)兴致勃勃地围观了一场粗暴草率的砍头刑罚,落地的两颗人头,一个叫张宪,一个叫岳云,同时在大理寺监狱里还有一个人被赐毒酒,那个人叫做岳飞。事发现场的观望百姓常常这样不明真相,就像明末清初的百姓争相分食“逆贼”袁崇焕的血肉,就像鲁迅小说《药》里众人要买用烈士鲜血浸泡的血馒头。
夏坚勇选取岳飞被杀作为全书开篇,自然是有他的深意的。宋代政权来自兵变,“扬文抑武”一向是宋朝国策。睡榻之侧,宋太祖赵匡胤不容他人鼾睡;庙堂之上,宋高宗赵构又怎会看岳家军武运昌隆。更何况,赵构心里的小九九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假如真的迎回徽、钦二帝,他赵构又将置于何地?当初沦落金营的二十五天,同时沦落了赵构残余的勇气,他的余生都不敢且不能与骁勇残暴的金军作战,他只想不惜代价一天一天当他的太平皇上。
绍兴十二年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揭开帷幕的。夏坚勇以冷静的笔调,以十二个月份为章节,不疾不徐地述说这一年临安城的大事小事。笔触不时延宕开来,涉足古今文化制度,旁及民俗风物掌故,优美的散文情韵令人恍然有品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之感,在残酷的历史争斗中有节奏地放缓了读者的阅读心境。这是本书的一种可贵的创新写作方法,极大地丰富了本书的内涵、增添了阅读乐趣。
当然,历史始终是全书主线。岳飞被害之后,国事已不复可为。朝堂之上,胡铨等少数人凭一腔热血挺身而出。然而,这寥寥的敢说话的几个人也很快受了报复,为岳飞鸣不平的声音几不可闻。代替的是另一种声音,贺秦桧大寿献文纷纷,名单包括“爱国词人”范成大、张元干、张孝祥以及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君王高卧,朝野噤声,宋金和议了,武事消弭了,文人的脊梁折断了。
天地有正气,正气浩荡于民间。小民无知,小民忠勇。狱卒隗顺偷得岳飞尸骨,葬于北山之麓,隗家后人世代静默守护,青山有幸埋忠骨,史册留名照汗青。这便是历史的可恨又可爱之处,它在你苍凉的心上,播撒的那一丝熹暖,足够在漫漫的长夜里燃起一星灯火,映透那铁幕背后的人性的复杂与不息的求索。
绍兴十二年,仿佛无大事。但史官记叙不得停,所叙者不过是皇家宫闱。于是我们读到了高宗皇帝对于礼仪的重视,殿试礼仪、节庆礼仪、封王礼仪,还有日常生活中各种琐事规矩,连孔子都说过:“不学礼,无以立。”可见“礼”之于一个王朝统治的重要性,赵构的皇帝宝座本来就有些不明不白,自然更要强调“礼”无小事,关乎正确之仪、祖宗之制和天下秩序。
赵构挂在心头的还有一件更大的事,那便是继嗣传承,当年金戈铁马惊吓了正在女人身上驰骋的他,自此后床笫不兴血统难续,对他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大的呢?对于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还有什么比皇位大统更大的事儿呢?至于其他的,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