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儿一场很平常的午后对话。我随口说,真想回到你这样的年纪。女儿回,我想让你尽快变成姥姥。我好奇,为什么呀。女儿又回,我想让你变成一个年轻的姥姥。
多么单纯可爱的愿望。当我还在遥想6岁,小姑娘却以如此欢快之心,帮我想到了60岁。那个午后,我感觉到时光之环透过树荫,把我从今天拖到60岁可以当姥姥的年纪,然后再放回6岁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我6岁的时候我妈36岁。在我的记忆里我妈一直是个胖姑娘。人一胖就容易看不清年纪,所以我总觉得她的30、40、50岁都是一个模样。我工作以后认识的一位资深美女说过,美女是四季型的,资质一般的女孩则是常青型的。四季型的很快就败了,常青型的却好像永远也没有变化,你今天见她什么样十年后见她还是什么样。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迅速跳出我妈的形象。
我再翻出我6岁我妈36岁那年的照片。我和父母在一个景区门口,我妈的脸和我见过的上世纪80年代美女的脸是一个表情,庄重严肃一点也不放松。如今60多岁的我妈再拍照,最频繁的姿势有两个:一是剪刀手,二是双手侧平举拥抱一切。我猜如果不是因为胖,她应该可以和几个老妇女一起,跳起来让导游抓拍一个腾空而起的姿势。
现在家里的小姑娘也6岁了。和多数妈妈一样,我们更喜欢把自己想象得更年轻。有的时候喜欢把自己跟孩子撇清关系。比如我的闺蜜们,喜欢周六把娃扔家里给爸爸带,几个姐妹泡在一茶室打牌聊天。有的时候又喜欢跟娃腻在一起,游泳射箭骑马打球,号称又重新长大了一回,拍照的时候再把娃拉到身边当道具。
在我们还在跟年龄做游戏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已经坐着时间的列车奔到了他们的60岁,用我爸自己的话说就是身上各种“零件”纷纷报警的年纪。作为儿女,我们的生活就像坐过山车。今天还在健身房美美地练习瑜伽,明天就因为父母的病情灰头土脸地奔走在医院了,晚上再认认真真地坐下来,像研究一个课题一样研究他们的体检报告。每一个偏离正常指标的数据,都是一个“雷”,你在纠结要先扫哪一个,然后跟你的小伙伴们讨论,你爸爸是不是心脏有问题,你妈妈是不是各种指数偏高。似乎每一次身体报警,危险系数都要更高一些,这个年纪的他们,身体的各项指标已经不可能完全正常,医生的口径也变成了“防止变得更差”。
这个假期陪父亲做例行的心脏检查,当父亲躺在CT检查仪器上,我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6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父母身上真是满满的能量。跟朋友们聚会喝酒总是不见人影。说话的声调也比现在高许多。爱起孩子来毫无原则。家里总是人来人往,我总有各种各样的礼物,崭新的自行车,自动铅笔盒,花里胡哨的超短裙。
家里什么时候开始安静下来的都不太记得了。只觉得他们热烈地走过了30岁40岁很快就进入了50岁准备迎接退休的年纪。现在他们60多岁了。一年一次的老朋友聚会上,有人提议,“以后聚会不要安排在夏天了,我们都老了,没准儿有人要出状况”,一个小时后,我爸就被他的朋友们送进了急救室。
我爸是个老顽固,从55岁退休到现在,他抽烟喝酒不出门。他的同龄人有的热爱骑行有的开始跑步,有的热衷下棋有的喜爱厨艺,总之都在打开新的生活扇面,这个扇面上活跃的都是老年人。可是我爸不这样。我总觉得他年轻时经历过太多,以至于不能融入眼前这个无趣的老年世界。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就有人反驳我,他们那一代谁不是经历丰富,老了不都是一样。“你随便拎出一个老头儿,他都满肚子故事给你。”好吧,我真的不能想象我爸是隔壁那个“老头儿”,所以,看着他的孤独我反而觉得是一种内心的自由。当然,如果身体不报警。可是那张体检报告告诉我,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要逼着我爸出门。
我也跟朋友讨论过自己的60岁要怎么过,在我们正值繁华的30多岁。林青霞的60岁也没什么嘛,反而觉得她真正的开怀大笑是从60岁开始的。那俩相约吃饭的老太太感觉还不错,以后咱们可以约着点哈。这个陪孙女游泳的老太太身材保持得不错,就得管理好自己的身材,什么年纪都不能破罐破摔。我们甚至买好了老了要看的书,说好老了要这样也要那样。
就像我们身边可爱的老王,老了老了(当然在我们心里还没老)还在吃饭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完,就出去完成“站立”任务了。他的健身数据太可怕了,一周跑了100公里,每天活动670卡路里,刚刚领到了“完美健身月”奖章。
我比不了老王,我也看不到我的60岁。我只能站在35岁的台阶上去看父母的60岁和女儿的6岁,我还能在我继续成长的过程中看到父母的当年,与我现在的年纪遥相呼应的当年,那些早已模糊的昔日,会随着岁月的积累突然变得清晰。就像我们身体里装着一个时光之环,你可以任意改变它的位置,也可以透过它往前往后看到的更多,只是时机未到,有些东西你永远也看不到。
塔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