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你为什么退伍拍棒棒?
何苦:在部队时,我一直没放弃学习,曾在中央电视台发了很多军事报道。我的长处是“老黄牛”,什么苦都能吃,愿意跑、愿意想,喜欢思考和总结。但我初中毕业后入伍,文化知识是短板。部队“强兵”行动不断推进,我认为应该把位子腾给更有文化的年轻人,他们才是部队电视报道真正的未来,我需要重新定位生活。
我在转业申请中写到:“宁当市井棒棒,不做强兵累赘,我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中国青年报:你怎么想到去拍关于棒棒的纪录片?
何苦:棒棒是第一代进城农民工,作为农村子弟,我对农民有特别的感情和牵挂。我依然相信镜头的力量,希望能真实地记录棒棒,为这个将消逝的城市符号留下背影,为世界留下一段关于这个行业原汁原味的历史记忆。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要亲身做棒棒?
何苦: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如果我本人扛机器拍摄,必然无法真正和棒棒交流,无法进入他们的生活;摄像机将隔出距离感,拍出来的东西可能失真。所以,我决定自己去当棒棒,另找志同道合的人来拍摄。
中国青年报:你是怎么入行的?
何苦:我需要找师傅带我入行。在人民公园,我遇到一群正在斗地主的棒棒。想拜师,对方不理我;我想出钱请他喝茶聊聊,对方说我是骗子,“我又没有为你挑东西,凭啥子给我钱?”
这让我知道:在棒棒的生存哲学里,活着的意义就是我为你挑东西、你付我工钱。棒棒只为自己的肚皮和家庭而活,什么城市标志、文化符号、生活的终极意义之类的,他们并不关心。
后来,我随机走到五一路,成功找到了“师父”老黄,约定第一个月挣的钱作为“拜师费”。
我住进了自力巷53号最高档也最昂贵的房间,每月300元房租;而老黄住在我的楼下,不足3平方米,湿气、臭气、馊气逼人,房租每月60元。
中国青年报: 棒棒们一般吃什么?
何苦:吃5元一餐的“棒棒饭”,更好一点的是7元一餐。多数人吃5元的。
中国青年报:该行业的收入行情是怎样的?
何苦:挑送100多斤的货物不超过3公里,报酬约10元。这是一个让人咋舌的低价格,但在没有议价能力且内部充满残酷竞争的棒棒行业中,这个价格非常稳定。
我扛了7个多月棒棒后,除去开销,一共挣得3427.3元。我对天发誓,我非常卖命地干,尽了全力。
2014年8月6日是一个节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揽到替别人栽桩的活,一天就挣了150元。我看到了新的机会,此后,我带着棒棒团队到工地干活。此后,我每月能有上万元的收入,其他棒棒的收入也翻了几番。
中国青年报:做一年棒棒下来,有哪些感受?
何苦:我1米83,身体好,出生在大山里,能吃苦,自认为干得不错。棒棒们给我取了绰号叫“蛮牛”,说明我有力气,老黄还曾评价我说“你不干棒棒可惜了”。
下苦力的劳累我受得了,但最不适应的是居住的环境,实在太破旧、杂乱、残破、衰败了。楼道摇曳着蜘蛛网,窗户没玻璃,时不时有一只老鼠从屋顶窜过,屋梁上的老鼠屎和木屑经常落下来。房屋紧邻公厕,一直充斥着浓郁的酸腐臭味,最开始简直恶心到无法呼吸。
中国青年报:你为什么选择“何苦”这个名字?
何苦:我刚想到退伍拍棒棒时,很多人劝我“你何苦呢?好好的正团干部不干,去挑棒棒?你的想法太浪漫了,浪漫会害死你的”。这句话在无意中激发了我的灵感,当棒棒和后期制作时,干脆就用何苦这个化名。另一层含义在于,在我老家奉节方言中,“何苦”和“活苦”是同样的发音。
中国青年报:在你看来,棒棒是怎样的一群人?
何苦:他们有自己的性格特征,但共通的是勤劳、简朴、节约、坚韧、固执、爱占小便宜、缺乏远见。无论优点还是缺点,都是他们的出身、学识决定的。
中国青年报:你对《最后的棒棒》这部作品有什么评价?
何苦:我只能说,我的作品是真实的记录,相信很多人都能从中找到情感的共鸣。曾经,棒棒用厚实的肩膀把一个城市挑进了新的时代,他们的故事值得铭记。我希望,这部作品能留下大家对棒棒的记忆。
这部作品背后也留有遗憾。我只有一部机器,经常没电,从而错过很多故事;而且,所有的场景都是不能预期的,拍摄者无法预见到好的角度,会错过拍摄或者只拍到屁股。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器材和人员的短缺也是一个优势。因为就一个拍摄人员,还成天和棒棒们一起生活,都是“自己人”,棒棒几乎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的拍摄对棒棒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无论如何,我很骄傲,这是一份对棒棒最本真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