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医生想治病救人,约翰·彼得·弗兰克却想通过救治社会去保障人类健康。
这个生意人家的儿子本不该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18世纪的欧洲尽管已经从黑暗的中世纪中走出,历经文艺复兴,但在医学领域,死亡阴影依旧徘徊不去。天花、白喉、麻疹、肺结核……各种凶猛的传染病随时能够夺取一个年轻人的生命。
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也许是统计学在那个时代已经逐步开始建立,通过数字,人们能够更直观地看清生命何其脆弱。
21岁时,弗兰克在海德堡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学位论文是关于儿童营养学的。医学院院长看到这小伙子前途可期,特意跟他聊聊,想建议他专心研究某个方向。
“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弗兰克说。
这个同时也获得过哲学博士学位的年轻人注意到,医生虽然能治病,但是很难预防那些在人群中大规模爆发的传染病;而国家的行政当局能够做到。是否存在一种学问,能够研究如何科学地制定规则,以指导大众远离疾病呢?
他打算把这一论题命名为“医政”,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公共卫生。
在1766年,弗兰克已经意识到了:居民的悲惨生活才是疾病的温床。
他后来在书中写道:“医政,就像健康卫生一样,作为一门提升全民福祉的科学,是一种预防的学说,旨在保护麇集于尘世的黎民百姓和他们的种种牲畜,能够免受环境拥挤的不利影响。它尤其是一种促进身体健康的艺术,能使人们尽可能地活到他们必须屈从的天定寿命。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门学科对人类重要性与日俱增,但至今都没什么发展,只偶尔得到一些关注。且据我所知,这门学科从没得到系统的诠释。”
后来的人们回溯历史,会说那是旧世界与新世界的交汇点。在那个时代,西方医学真正意识到,预防更胜于治疗。
弗兰克出生在法国与德国交界处,家里是开玻璃工厂的,爷爷是一个战死沙场的法国供粮官。家中有子女十三人,母亲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投身教会。而当弗兰克坚持要去学医时,一心指望他做生意的父亲气了个半死。
他开始在家乡行医,很快感到厌倦,然后在附近的各个小城市之间转来转去,有时候当医生,有时候当医务官员,时不时抽空写写书——最开始,出版商的审稿人对他那些设想评价很低,书稿不被看好,弗兰克一气之下焚烧了它们。
但他没有停止思考。
在不断变换的工作中,他找到了一种在某位侯爵领地上指导当地医生与助产士工作的岗位。在成功降低了当地的产妇死亡率、证明了自己的业务能力之后,他又开始蠢蠢欲动,抽时间写书了。
《完整的医政体系》第一卷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版了,在书里,弗兰克大聊特聊政府该如何维持、增加人口,并建议社会的管理者控制那些有遗传疾病的人;随后在第二、第三卷里,他从婚外性行为阐述到每个人的衣食住行,指出政府应当如何控制,以减少疾病。
有些建议在现代人看来必然是过时且保守的,比如禁止年轻女孩跳某些“过度活跃”的舞蹈;有些建议又很有先见之明,比如他相信患了性病的人在痊愈之前应当被禁止性行为,而那个时代很多人还把这类疾病视作上帝对罪孽的处罚。
哥廷根,维也纳,圣彼得堡……他一边换着工作,一边写着书。
到晚年时,因为良好的组织和管理能力,弗兰克已经在欧洲上流社会出了名。拿破仑在洗澡时召见他,全身赤裸地与他讲话,跟他交流一点小小的人生经验:“你的名声在我的帝国广为人知。你应该去巴黎定居,在那里,你将拥有很好的职位。”
这位患了痛风的老人在领导面前站了整整一个小时后,转头就去了邻近法国与瑞士的德国城市弗莱堡。
在那里,他写出了第五卷《完整的医政体系》,“从总体上论述医疗技术,论述它对政府福利制度的影响”。
弗兰克名声显赫,却漂泊一生,著作丰硕,但饱受争议。在面对人生选择时,弗兰克似乎总会遭遇选择困难症,犹豫,而且多变,几乎每隔几年就换个念头。他没能长期定居在任何一个城市里。
一辈子,只有一件事贯彻始终,不偏不倚:撰写《完整的医政体系》。
这是历史上第一部关于公共卫生的著作。
最后一卷书出版的时候,弗兰克已经72岁,距离最初向医学院院长提出自己的想法,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伤痕累累,颠三倒四,却是一道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