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一个平凡的秋夜,戈登·汉普顿从西雅图开车去威斯康星州。他在一片玉米田边停下,躺倒在残梗间。潮湿的空气中,蟋蟀声如同草间大合唱。空旷的草原随后传来雷声,仿佛千军万马从远方奔驰而来。
几小时后,浑身湿透的汉普顿还沉浸在震撼中:“我已经27岁了,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聆听过?”
他的人生轨迹在那一夜彻底改变。那之后,“聆听”成了他的生命和工作——他为此环游世界3次,记录大自然的各种声音与寂静。
美国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雨林是他的珍宝。那里就像一座声音博物馆:饥饿的浣熊踩断树枝,红松鼠发出警惕的叫声。瀑布轰隆,河湾低语,青苔末端渗水 “滴答”。 暴雨会带来一场合奏,雨水先啪啪地打在浓密的树叶上,再汇成一股溪流触碰较低的枝桠,经过了重重过滤的暴雨已然温柔,轻轻从蕨类上滑进灌木丛,深入土壤。
10年前的世界地球日,汉普顿郑重地将一块红石放在霍河雨林,并将那里命名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项目——维持一块百分之百没有噪音的自然之地。他还摆上一个密封罐,用来收集同样向往静谧之人的心声。他会记录下空中噪声分贝和飞机去向,查出具体航班号,联系航空公司。
有一次,这个勤恳的守护者发现,其中一架制造噪音的飞机来自支持他的美国航空。他如冷水浇头:“我是不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做着无谓的努力?”
深受打击的汉普顿将这场声音之旅记录在他所著《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一书中。
他寻找美国的静谧之处,却发现静谧早已濒临灭绝。蒙大拿州宪法中特地提及“静谧”,但小镇的清晨会被警报声打断,云雀的歌声会被卡车声搅乱,耸立着烟囱的煤矿厂与发电区将噪音如烟尘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射。老人们儿时记忆中自耕农场的静谧已经消失。
在犹他州的峡谷,沙漠鸣禽正在寻找配偶,长翼昆虫鸣叫着穿过开着黄花的荒漠,一棵松树发出叹息……但这旋律每4到5分钟就会被喷射机打破一次。
科学研究发现指出,受到空中噪音影响,大角羊的觅食效率降低,鸣禽必须叫得更大声,鲸鱼的沟通受到冲击。但由于噪音不会带来尸体,不会带来肮脏的河流与山丘,所以总能成功逃脱关注。
自然之声可以非常清晰,却脆弱。当它被噪音湮没时,人类也在丧失一种原始的本能。
哺乳动物成功度过爬行动物与其他动物的统治时期,必备技能之一就是绝佳听力。人类也不例外。听,是进化的成就。但在现代文明中,听不关乎性命,只关乎消遣。球场上的大喊,播放器里传来的摇滚乐,以愉悦之名,磨损着人类曾经敏锐的听觉。
有研究表明,噪音会在潜意识里与睡眠中被视为危险讯号,人体会对噪音产生逃跑反应,连带引起神经、荷尔蒙与血管方面的变化。
比起城市里的人,原住民更懂得宁静的意义。1855年,西雅图酋长希尔斯为印第安部落土地购买方案给富兰克林·皮尔斯总统致信:“如果在夜晚听不到三声夜莺优美的叫声或青蛙在池畔的争吵,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城市没有地方可以聆听春天的树叶或昆虫翅膀的沙沙声,而这种声音是珍贵的,因为这是野兽、树与人共享的声音。
显然这种万物共享的声音已被都市丛林的喧嚣驱逐出境。“寂静的丧失等同觉察的丧失。民众逐渐失去寂静,却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生物声学专家佛利斯罗普说。
汉普顿“一平方英寸的寂静”项目,到目前为止,并不算太悲观。他的理事会已经由一个人发展成一群人,落基山国家公园已经成为禁止飞行观光区域。不过,国家公园管理局与联邦航空总署依旧没能达成共识,这意味着在静谧的国家公园上空,依旧摆脱不了轰鸣声。
几年前,汉普顿放在霍河雨林的“静谧思索之罐”也被要求撤除,尽管他至今还在呼吁着:“当我们聆听寂静时,听到的不是万物不存在,而是万物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