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春天,大学同学张亚利从北京来电:“耀邦同志说,请你写部转战陕北的话剧本。”胡耀邦时任中央组织部长,这个“请”字让我很不自在。
读中学时就知道耀邦同志是团中央书记,青年的领袖。张亚利与胡耀邦儿子胡德平是好友,我们年龄相仿,论辈分我也应该叫叔叔呀。于是我说:“干吗还要请? 叫我去就行了。”亚利笑了:“我也这样说的,他说,还是要说请人家,这是对剧作家的尊重。”我笑了,我算什么剧作家? 当时是个三十出头的小青年,虽说从部队复转到天津人艺做了专业编剧,可除了一个独幕剧,没有任何作品。不过,查阅了一些历史资料,我还是约上同事高长德,赶往北京去见胡耀邦。
我以前没有见过胡耀邦,但是,在我最困惑最迷茫的时候,他曾托人带给我的一句话,令我心舒气爽,茅塞顿开。
粉碎“四人帮”不久,我被任命为“黑戏”专案组长,负责调查《新时代狂人》的产生过程。“黑戏”是天津市“文化大革命”中轰动全国的重大事件,方纪等许多天津文化界的老领导和李启厚、雷克、左杰、周继伟等一大批艺术家,为此饱受磨难,当时在全国还有200多位文艺工作者被关押在监狱中。可是,经过半年多的内查外调,我发现“黑戏”的产生不仅没有阴谋,而且极为简单,是文艺工作者忠诚于党的具体表现。万万没有料到,我刚把调查的结果和我要给这些人彻底平反的观点亮明,立即遭到天津文化界一些人的猛烈攻击。他们拍着桌子和我辩论,有的人甚至说我的观点是“反党”,是攻击周总理,是右派言论。我天性胆子大,也是毫不退缩地跟他们据理力争。
但是对于一个刚到天津立足未稳的青年来说,无疑这也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一天,我把苦恼告诉了张亚利。转天他便跟我说:“耀邦同志说,不要有顾虑,不管谁说的话,也不管谁表过态,只要错了,就改过来!”
现在看这是句很普通的话,但对那时的我来说,犹如阴霾的天空中突然射出一缕阳光,心里豁亮,感到温暖。不仅增加了自己给这些人落实政策的勇气,也对我今后创作思想的解放,产生了深刻影响。
胡耀邦住在北京一座老式四合院里,前院是几户普通市民,后院是胡耀邦一家。进门之前,我心里有些不安;他会给我们发出什么样的指示? 他怎样看待我们这两个普通的青年作者? 我们能否完成他交给的任务吗?
然而,一见面我竟然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被他身上焕发出来的那股朝气蓬勃的力量深深吸引!60多岁的他,看上去像位四十刚过、精力充沛的中年人。专注的目光,挺直的腰板,响亮的声音,敏捷的谈吐和潇洒爽快的神态,不仅没有一丝一毫居高临下的领导样子,简直像位激情满怀的诗人,一位亲切热情的兄长。受他的感染,我也不禁挺直腰板,精神抖擞起来!
落座后,他开门见山:“我赞成写这个题材。在一个重要战场上,毛主席带中央机关和胡宗南几十万大军打转转,还在沙家店、青化砭打了几个胜仗,对全国的解放区都是个鼓舞,是解放战争的转拆点。”
我问: 西北野战军的司令是彭德怀,我们怎样写他对这几个胜仗的“干扰” (当时彭老总还没平反)?
他稍停顿了一下,说:“我当时在晋察冀,对这个问题没研究。不是还有副司令嘛……”一转念,他像自言自语,“噢,张宗逊的问题也没解决……” 忽然他又抬高了嗓门,“你们写毛主席军事思想的胜利,就没人对你们有意见了呀!”说完,他扬起脸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他又和我们讨论了创作方法,他要我们理解当时全国的形势,了解群众的动态和语言,不要说外行话。他还说:“ 陈其通写话剧《万水千山》,写了整个长征的过程。他有一个好处,参加了长征。你们没有参加战争,要到实地去考察。‘四人帮’搞的东西不真实,你们可不要硬加进些什么东西,不了解,就不要写什么干扰呀,歪曲了这段历史。”
遵照他的指示,我和长德沿着毛主席转战陕北的路线,进行了一个月的采访,很快就写出剧本《伟大的转折》,交给剧院。不知是由于水平不高,还是因为出现毛泽东等领袖形象在全国尚无先例,这事不了了之。当然,我也从没告诉过领导,此剧是胡耀邦让写的。
后来我和长德、甘生创作的话剧《唐人街上的传说》,在北京汇演中获得成功,我要亚利代请耀邦同志来剧场看戏。亚利传话来说,他太忙,没时间到剧场,等电视转播时再看。当时胡耀邦已担任党的总书记了,我以为这不过是应酬的客气话,也就没抱什么希望。没料到,一个多月后,中央台刚放过此剧的录像,亚利就来电说:“胡总书记说,你这个剧的故事很吸引人,写中美关系和友谊的,正是时候!”
20多年过去了,这段短暂的交往,犹如刻在我心头的一幅幅画面,使我不断回味耀邦同志对我的教诲和他的人格魅力,影响着我生命的进程!
(注:许瑞生为“天津人艺”的前院长)
许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