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楼婷婷是我的邻居,大我一岁。
她从小喜欢孩子,比她小的就行。
一次,我们穿过小巷,听见临街有人家孩子哭闹,她推开虚掩的门,非要进去看看那家的宝宝长什么样。另一次,她在课堂被抓,因为做小动作,当她抖落正在缝的小围嘴,那整齐细密的针脚让我们都惊呆了。
小围嘴是给她妹妹做的。
除了她家超生的妹妹,楼婷婷还有几个表弟表妹,再加上街坊四邻的小朋友,一放假,楼家就成了整个楼道孩子们的据点。
她给家里家外的小不点儿们分饼干时,总是眯眯笑,擦洗那些脏兮兮的小脸蛋,还忍不住拧一下。
偶尔,她让我配合,我总不耐烦——要不是图热闹,我才不去她家呢。
在学校,孩子王楼婷婷就威风不起来了。
她留过级,插班和我做同学,成绩仍不好。班主任说,她是浆糊脑袋,还当着全班的面,用指尖戳她的眉心,“你以后能干什么啊?”
那天晚上,我们结伴回家。
她垂头丧气:“你说,以后,我们能干什么呢?”
“我想当三毛。”我踢着石子。
“我呢?”她自嘲道,“拉板车?扫厕所?”
大人们常用的恐吓语从她的嘴中说出,不知为何,在路灯下,在雪未全化的泥泞道上,听来分外忧伤。
楼婷婷解压的方式是做手工。她将一块花布裁成几片,分别裹上棉花,缝合、组装后,就是头和四肢。她再用两粒黑扣子做眼睛,将黑毛线搓成头发,或扎,或披;等她给娃娃贴上绒布红嘴唇,就大功告成了。
中考结束,楼婷婷也送给我一个娃娃。
我低空掠过分数线,数理化加起来还不如文科一门分数高。“其实,也不是非得样样都好,一样好就行了。”我爸安慰我,“哪怕你把文章写好呢?也是一条生路。”
“你爸真好。”楼婷婷由衷地说。
二
楼婷婷读技校的最后一年,在工厂实习,工厂主打产品是洗衣机,她的工作就是搬洗衣机。
厂是大厂,能找到这样的单位已是楼家父母能力的极限,所以,她胳膊都肿了,也不敢轻言放弃。
一日,楼婷婷兴奋地跟我说,妇女节有个比赛,她获奖了,参赛作品是布娃娃。
她兴奋,显然不止为一张奖状,“幼儿园园长好喜欢我的娃娃,问我有没有时间教他们的老师做。”
“或许,你从此就能去幼儿园工作呢?”我启发她,“总比在车间搬洗衣机舒服吧?”
她为此付出诸多努力。
她做了很多布娃娃,又渐渐从娃娃拓展到各种动物,十二生肖、恐龙,各种指偶。这些玩具,楼婷婷都用业余时间完成,都流向那间洗衣机大厂的幼儿园。
她还来找我借高中课本,她打算参加成人高考,因为园长说,需要大专学历。
“早干吗去了”“当年不好好学习,现在……”楼爸爸总是吼的方式表达心疼。他在仅有的几次和我的对谈中,描述楼婷婷的状态:三班倒,下夜班已是凌晨,周五如果夜班,周六上午还要上课,“她竟然还报了一个画画班!”
这时,楼婷婷挺着大肚子,还在准备最后一场考试,学习对她来说,仍旧吃力。
可她跟我谈更大的梦想。她说,最喜欢的事,就是哄一堆孩子开心,她最擅长的也是如此——她从小就享受做孩子王的感觉。
三
产假结束,楼婷婷成了光荣的幼儿老师,两年后,洗衣机厂效益不好,幼儿园、食堂、门市部等等都被撤销,她失业了。
可以再回车间。她细心、细致,做活儿是把好手,老领导找了她好几回,都被她拒绝了。
于是,她办了“买断”,跳槽去一家民办幼儿园,回娘家时,楼爸爸又用吼的方式表示关爱:“好好的国企”“保险怎么办”“退休怎么办”。但木已成舟,也只能随她去。
直至她回家借钱。
她说,要办自己的幼儿园。她还向我打听,在当地报纸发招生广告的价格。
她把买断的钱全拿来,争取到父母亲友的支援,再抵押了房子,集合过去一起进修、工作的小伙伴,从8个学生开始, “现在,小一、小二、小三,加上托班,几十个孩子吧。”
前年,她不知用什么能耐,加入了一个国际连锁,去国外培训了几个月,学成归来,常用词已是“自然”“天性”“释放”。
“我们幼儿园崇尚自然,玩具,我们提倡布艺,都是我们的老师自己手工制作的。我们也提倡孩子们和我们一起做,用手工释放压力。”楼婷婷语速很慢,听起来温和、可靠。
楼婷婷带我参观她的幼儿园。在室外活动场所,我看到一位老师正弯着腰和一个小姑娘说着什么。
“我睡觉没有第一名。”等我们走近,仍听见小姑娘在抽噎。
楼婷婷喊她的名字,摸她的头:“上午玩具收拾得又快又整齐。第一名当然好,但如果不能样样都好,就喜欢什么,把那一样做好,也不错。”
这句话听着耳熟,听得我也想去摸摸那小姑娘的头。